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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謀殺人故事之一:真和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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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殺她。 他一定要殺她!他下了這個決心至少三年,計劃了也至少三年。 殺人是一樁不太困難的事,殺了人而良心不受譴責,對他來說也不是難事, 他可以隨手列舉她二十八項該死的理由,困難的是殺了她之後,他如何可以逃避法律的制裁! 那是困難之極的事,因為他和她並不是陌生人,他們是夫妻。妻子要是被人殺了,再笨的偵查人員,也會先懷疑丈夫,尤其是他那樣的丈夫:靠妻子發了財,妻子兇悍絶倫,成為他做夢也想除掉的骨上之疽。 總有辦法的,他不止一次自己鼓勵自己。 總有辦法的! 寬敞的起居室無懈可擊!聘自萬里外的著名室內佈置設計師的精心傑作,主人的高級品味再加上大量的金錢,通常不難出現這種無懈可擊的情形。 起居室外的景觀,也無懈可擊,這個城市的一小半,盡在眼底,白天,波光帆影,晚上,繁星一樣的燈火,告訴黝黑的天空,城市中每一盞燈光下發生的故事,是如此之曲折離奇,變化萬端。 在起居室中的客人,也是無懈可擊的,全是名流中的名流,不單是有錢,而且全有地位,演藝界的頂尖,學術界的頂尖,文化界的頂尖,專業人員的頂尖,三二十個人,在這樣的聚會中,人人都可以成為焦點,人人也是最好的聽眾,不論是什麼問題提出來,都有人可以就這個問題,侃侃而談,問題的內容可以從「自養微生物的變異」到「月球礦石成分的分析」,可以從「顏師古考證金鼓就是鉦」到「女詩人方維儀的詩」。 他和她都是這個起居室中的常客,自然由於他和她都是他們到來中的頂尖人物。 這些與眾不同的人,這時正享受過了豐盛的晚餐,每個人的手中都有酒,興致也在逐漸高漲,一個音樂家揭開了一角大鋼琴的蓋子,用一隻手指,一下一下在琴鍵上敲著,看來是在驗聽音色是不是夠標準。 一雙男女詩人擠在情人椅上,男詩人的手放的地方使有教養的會人故意裝成看不見,女詩人更裝出已經半醉的樣子,咬著下唇,以免發出聲音來──詩人是只會吟詩:不作興發出不好聽的聲音來的。 幾個人圍著一個著名的醫生在請教保健養生之法,一個旅行家講述他在愛斯基摩的冰屋中怎麼和赤裸的女主人同裹在獸皮中的經歷,引得幾個美麗得難以形容的女明星或時裝模特兒或歌星,笑得花枝亂顫,各種名貴香水的香味,隨著她們嬌軀的晃動而四下散發出來。 一個文學批評家和一個作家在討論一個問題,他們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吸引了大多數人的注意。 作家的神態有點悻然:「每個人有每個人運用文字的風格,我看不出我有什麼不對!」 批評家態度冷峻:「不關風格事,而是你用字不當。你形容一簇假花,假得十分逼真,你怎麼說?」作家更悻然,朗誦似地:「假得和真花一樣的假花!」 他帶頭鼓掌:「好句子!」 批評家冷笑一聲,批評家之所以為批評家,是連「二加二等於四」這樣的句子,他都有本領找出毛病來的:「用錯了一個字,應該是:『真得和真花一樣的假花』!」 作家也冷笑:「我寫的是假花,當然應該用『假』字:『假得和真花一樣』!」 批評家打了一個「哈哈」:「矛盾而不合邏輯,應該是『真得和真花一樣……』!」 爭論聲更大,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過來,他大笑著:「有意思,古人『推敲』,今人『真假』,互相輝映,照我看,真、假都可以,譬如說……」 他說到這裏,四面張看著,像是不經意地,拉開了一隻抽屜,順手取出了一柄手槍來。有很多人笑了起來,有的指著主人嚷:「嗨,你私藏軍火!」 主人也笑著,不知如何解釋,他揚著槍,像小丑插科打諢一樣,人人都可以看出他的目的是在平息紛爭,他道:「譬如說,這柄槍,當然是假的,但是假槍之中,若居然能射出子彈,那自然是假得和真的一樣了。而居然,射出的子彈,如果能殺人時,那就又真得和真的一樣了……」 他一面笑,一面說,一面撥動了槍機,向著她,槍機扳下,驚天動地的槍聲,令得人人血液都為之凝結,中了槍的她,額上一個小洞冒著血,原來站得挺直的身軀,緩緩向下倒去,像電影中的慢動作鏡頭一樣。 他首先叫了起來,向著主人:「天!你……你的槍是真槍!」 槍是哪裏來的,查不出來。 事情是由開玩笑而起,絶對是意外,人人都可以證明。 他傷心欲絶,因為他竟然在這樣的意外之中,令她死亡,而她是他最愛的妻子。 到底誰最先挑起真和假的爭論,使他接口,造成意外,在發生了那麼可怕的意外之後,還有誰能記得起? 事在人為。 總有辦法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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