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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擊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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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之有一夫一妻制,還只是這幾十年來的事,大清律例,就是一夫多妻制的,但除了髮妻之外,別的,名分有別,叫「妾」。妾在家庭中的地位十分微妙,視乎個別情形而定,有的可以比大婦還兇,但大多數都被大婦欺負,因為在不成文法中,妾的地位低於大婦。 這個故事的喜劇性很強,相當有趣。 *** 大婦的心腸其實也不是那麼兇狠惡毒,甚至,也很有賢名,大富之家的主婦,總也識三書六禮,不會那麼潑辣,可是自從她過了門之後,大婦整個人都變了。 老爺要買妾,大婦自然阻止,可是阻止不了,誰沒有妾呢?只好由得老爺去買,表面上賭氣不聞不問,但早已安排下家人,留意老爺的行動,一聽說竟然花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女孩子,大婦的臉就發青,氣息也重了許多,當時重重一頓足:「倒要看看小騷貨美成甚麼樣,值得那麼多銀子!」 一頂小轎抬進大宅,大婦跟老爺坐在堂上,等候買來的女孩子行大禮,婢女扶著女孩子下來,還在堂外,大婦一看到一個娉娉婷婷、苗苗條條的身影,就有一鼓說不出來的妒嫉和厭惡──自己還是姑娘的時候,也沒有那麼的細腰過,現在更不用說,老爺用雙手都環不過來,雖然老爺沒有說過甚麼,她自己也知道,好看不到哪裏去。 而那小騷貨竟然有那樣的細腰!大婦向身邊的老爺瞪了一眼,老爺一副急吼吼的樣子,更令她火冒三千丈,陡然之間,一聲大喝:「讓她自己走過來,扶甚麼!」 那一下河東獅吼,聲達堂外,嚇得那婢女連忙鬆開手,老爺不禁皺了皺眉,看在大婦眼中,心裏更加不快。那女孩子垂著頭走進大堂來,俏生生地一站,打了一個照面,好一張俏臉,皮肉嫩滑,眉目如畫,大婦聽到身邊的老爺有吞嚥口水的聲音。 買來的女孩子盈盈下拜,先拜老爺,老爺忙不迭下座去扶,捉住了女孩子的手,就不捨得再放開,大婦只覺得氣往上沖,腦門子一陣陣發脹,胸腹一陣陣發痠,那股冤氣,不知從何處宣洩才好。 老爺轉過頭來,本來滿臉喜悅,想是準備向大婦誇耀一下自己揀妾的本領,可是一看到大婦的臉色比霉菜還難看,鼻孔在可怕地翕張,眼珠子像是要跌出來,胖臉上的肉在簌簌發抖的情況,他也知道事情有點不對勁,總算鬆開了雙手。 女孩子再向大婦下拜,大婦已經到了忍受的極限,一跺腳,站起來就走,走得實在太急,把一張沉重的紫檀木交椅帶得「咕咚」一聲跌倒。 女孩子垂著頭,不知怎麼才好,老爺求之不得,把她扶了起來,自然乘機托住了她的纖腰,宜嗔宜喜的俏臉上有點惶恐的神情:「我……做錯了甚麼?」 老爺忙道:「沒有!沒有!別理她……嗯,總也得順著她,她是太太!」 女孩子聲音又柔順又好聽:「我懂。」 當晚上,老爺摟著買來的女孩子,自己向自己說了幾百次:做人活了幾十年,到如今才知道女人可以可愛到這一地步! 在老爺懷裏的妾,溫順得任自擺佈,有時不免呻吟、蹙眉,可是那種楚楚可憐的樣子,更叫老爺憐愛! 老爺跟妾一直到天快亮才算有了睡意,那邊廂,大婦一直到天快亮,還是半點睡意都沒有,幾支照明用的燭,被她一夜來用銀籤戳成稀爛,但那也難解她心頭之恨,她全然可以想像老翁在年輕女孩身上得到的快樂到甚麼地步,那也更令她妒恨,他不應該有那樣的快樂,為甚麼在自己身上得不到的快樂,在那小騷貨的身上就能得到? 一整夜,她忍了又忍,才使自己不大呼大叫,可是終於憋不住了,她大聲叫了起來,把侍候她的兩個丫環嚇了一大跳,她叫著,跳動著,聲音、樣子,都駭人之至:「拿家法板來!」 手執家法板,來到了老爺新妾門口,一陣踢打,同時罵:「天都亮了,還佔著男人不放,小騷貨是甚麼變的,把你打成原形看看!」 門打開,老爺先出來,想說甚麼,卻被她的樣子嚇了回去,妾怯生生地走出來,家法板已經在大聲詈罵中,沒頭沒腦打下來,妾雙臂護著頭,屈膝跪了下來,任憑大婦打,一聲也不出。 老爺看著實在不像話了,用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婦拖了開去。 從此,大婦對妾的毆打就成了習慣,老爺在燈下輕撫著雪白粉嫩的嬌軀上,一塊又一塊的瘀腫和烏青時,也會唉聲嘆氣,心痛萬分,可是他也沒有辦法叫大婦不再虐待。捱打的,又嬌弱柔順得像小綿羊,沒有過半分半毫的反抗,甚至,也沒有怨言。 天下不太平,盜賊多,富有人家,雖然也做了些預防,可是也防不勝防,那一夜,老爺正在房裏巡邏,想去看妾,卻又怕大婦生氣,不敢遽然離開,突然,人聲大作,向外一看,少說有二三十人,明刀明槍,撞門跳牆,湧進了院子來,幾個家人想要呼喝,早被砍倒刺傷,老爺和大婦全身發抖,老爺算是見過世面,掙扎著叫了一句:「別傷人,要財帛……別傷人!」 幾個面目猙獰的彪形大漢已闖進房來,明晃晃的鋼刀,映目生寒,大婦一聲慘叫,人已軟癱在地,不能動彈。也就在這時,只聽得院子中一陣亂,慘叫聲連連,闖進來的幾個大漢慌忙退出去,只見院中一條苗條的人影,行動快絶,掄著一根木棍,旋風一般,自院子的這頭掠到那頭,木棍專敲強盜的膝蓋,敲一個倒一個,強盜倒地時發出的慘叫聲,和膝蓋被木棍敲碎時的聲響交織不絶,聽得人汗毛直豎! 掄木棍的正是那個買來的妾! 她來回三個衝突,衝進宅子來的強盜已倒了一大片,滿地亂跳,個個痛得大聲嚎叫,其餘還未曾受傷的賊人,有的驚得呆了,有的急忙衝向牆,想跳牆逃走,可是急切間哪裏跳得上去。妾趕上去,一棍一個,又有五六個倒地,殺豬也似的嚎叫。 妾把木棍向地上一頓,望著幾個才從大婦房中衝出來的大漢,看來像是賊首,冷笑:「甚麼東西,那麼不禁打,也學人做賊?我要是殺你們,辱了我手中木棒!還不快滾?」 那幾個大漢發一聲喊,挺起鋼刀,向她直衝了過去,她木棒一點,直戳最前的一個,「啪」地一聲,戳得那盜五官稀爛,鮮血迸濺,還有三人慢了一步,被她木棒橫掃過來,骨折之聲,聯珠也似,盡皆倒地,她以棒指門,喝:「全給我爬出去!」 整夥強人,比狗還聽話,爭先恐後,急急向外爬,出了宅門。能站起來的也不多,還是一直在門外急急爬,惟恐慢了一步。 老爺跟大婦一開始就發呆,直到賊已退盡,兩人還是呆著在發抖,妾來到他們面前,柔順地問:「賊人已退,老爺、夫人受驚了!」 老爺、夫人真的受驚了,尤其是大婦,身子抖得像篩糠一樣。妾細聲柔氣地:「我從小跟父親習武,像這種毛賊,百來人,不當一回事。」 大婦雙腿發軟,站不穩,想跪下去,妾卻扶住了她,聲音仍然動聽:「我是妾,我知道自己的本分!」 從此,大婦連碰也不敢再碰她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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