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聊齋新編 | 上頁 下頁 |
酒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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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故事中提及酒的故事相當多。中國人可算是好酒的民族,尤喜把酒和文才、豪傑等聯繫起來,詩詞歌賦之中,提及酒的,不知凡幾,元曲中尤多。 這則故事寫嗜酒者的心理,十分有趣,一個人喝酒,絶不如幾個人一起喝,這是喜歡喝酒的人都知道的。 *** 大口吞下了一口酒,車生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酒順著喉向下流,他可以感到那股暖流,很快通過了胸口,到了腹際,他的手順著撫摸下去,剎那之間,只覺得無限舒暢,整個人,身上輕了一輕,看出去,連陰沉沉的黑夜,似乎也光亮了許多。 他望著空了的酒碗,順手提起身邊的罈子來,近乎愛憐地伸手在罈上輕輕拍了一下,略一晃動,酒在罈子中發出聲響,揭開蓋子來,濃烈的香味也就撲鼻而來,他先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傾斜罈子,把酒再傾入酒碗之中。 酒碗相當大,傾滿了一碗,至少也有半斤。 半斤高粱烈酒,尋常人就算慢慢喝下去,也不免臉紅耳赤,舌頭打結,腳步踉蹌。若是全無酒量的人,不免要嘔吐狼藉了! 可是車生酒量宏──「酒量」這種事,真怪,照說,人體的結構都是一樣的,但硬是有些人,若不是血液之中有足夠的酒精,就簡直活不下去。 車生就屬於後一種人,臨睡之前,要是沒有三大碗烈酒,轉側難以成眠,所以他買酒,至少二十斤一罈,絶不零買,而罈子,就放在床頭,午夜夢迴,一個轉身,伸手可以搭到罈子,知道有酒在身邊,自然可以繼續酣睡,那對他來說,比身邊躺一個美女還實在。 他望著晶瑩的酒,燈火在酒中反映出美妙的光輝,他先吸一口氣,然後,輕啜一口──第一碗喝得急,這一碗可得慢慢品嘗才行。 酒在口中打著轉,第一碗酒的酒力已有點見效,全身更輕、更鬆,他在這時候,總要由衷地感謝杜康先生,能令普通的糧食,變成那麼可愛的酒! 然後,又是一大口──那是就著碗啜吸的,聲音聽來極可愛,「嗖」地一聲,一大口酒已經到了口中,略一打滾,又順喉而下,開始在身體四肢百骸之間,隨著血液游動,五臟六腑,也都受了酒的滋潤。 第二碗又見了底,他不禁低嘆一聲,一個人喝酒畢竟悶了些,可那又怎麼辨呢?趁有月色,到外面去,「對影成三人」?還是扯著喉,和鄰居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 他一面再提起酒罈來,一面依依哦哦,不成曲調地唱:「一春能得幾清明,三月景,宜醉不宜醒!」 唱到得意處,先就著罈口喝了一大口,才再向碗中傾了滿滿的一碗──剛才的那一大口,就算是白饒的。思前想後,腦子已經有點混沌,睡意和酒意一起湧上來,吹熄燭火,第三碗酒也下了肚,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躺了下來,不消多久,鼾聲大作,他早已神遊到不知何方仙境去了。 這一覺睡得好沉,醒來,天仍漆黑,只覺口渴,略牽了牽身,忽然伸手,碰到身有毛茸茸的一團,車生一凜,殘剩的三分酒意也煙消雲散,一躍而起,手發著抖,好不容易點著了燭火,先看到的是,酒罈子歪倒在地,早已涓滴全無,再看床上,車生先是一陣發怵──好大的一隻狐! 那狐撒手撤腳躺在床上,鼻息之間,酒氣沖天,車生定了定神,仍然有手足無措之感。 狐而貪酒,自然不同尋常,狐祟一事,時有所聞,那麼,是不是應該趁牠爛醉如泥時,撲殺以除害呢? 他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用力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管他是狐是妖,是酒友,怎能加害?」 想通了,心情豁達,拉過了一床薄被來,輕輕蓋在狐的身上,心中竟了無所懼,就在狐的旁邊躺了下來,他留著燭火,自然也睡意全消,留意著那醉了的狐,會有甚麼變化。 等到聽遍雞鳴,車生在一陣朦朧間,聽得身邊有人長吟一聲:「睡得好沉!」 車生忙欠身,只見薄被掀開,一個相貌俊雅的青年,坐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下床,向車生行禮,「多謝閣下不殺之恩!」 車生看得有點發傻,怎麼也無法相信眼前的俊雅青年,就是那頭大狐,他也樂得大方:「我無酒不歡,別人都不以為然,難得閣下與我同好,以後,請常來共醉!」 青年笑:「不怕我是狐?」 車生也笑:「若能共醉,狐又何妨?」 他敲著酒罈:「可惜罈已空了,不然,可作通宵之飲,大是有趣。」 狐笑著:「暫且告別,晚上再來!」 車生沒有挽留,他相信狐必然會再來──好酒者能有酒友,這是求之不得的事。 車生並不富有,而酒又一直很貴,但車生還是買了一罈好酒,配以下酒的茶果。晚上,狐翩然而來,一罈酒,兩個人喝到將近天亮,喝了個精光。狐拍著車生的肩頭:「你不是有錢人,這樣喝法……何以為繼?」 車生意態大豪:「等無以為繼時,再作打算!」 一人一狐,縱聲大笑,狐道:「等我想辦法,替你弄點買酒錢,唔……」 狐側著頭,像是在看,也像是在聽,忽然用力一拍腿:「你屋子後院槐樹下,有窖藏,不多,但不發掘,白埋在地下也可惜,掘了出來可以買酒喝!」 車生呵呵笑著,不當一回事,酒意湧上來,一歪身便已睡著,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狐已離去,想想昨晚狐說過的話,拿一柄鍬,到後院槐樹下掘了幾下,就挖出一只瓦罐來,打破罐,幾塊銀子,都已經發黑了,也不知何年何月,甚麼人藏在那裏的! 自然又買了好幾罈酒,狐幾乎每晚必來,高談闊論,酒量又宏,車生把他當成了知己。不幾日,狐喝著酒,忽然道:「蕎麥價廉,可盡量買來,不日可以獲大利。」 車生斜著眼:「蕎麥……無人喜食,購來何用?」 狐舉碗,喝酒:「自有妙用。」 車生開始在市面上收購蕎麥,買進了四十餘石,人人都笑他,他自己也不知道有甚麼用。 可是,兩個月不下雨,田地都乾得開裂,別的作物都無法下種,只有耐旱的蕎麥還勉強可種,車生這四十石蕎麥,當麥種賣出去,獲利十倍以上! 這一下,又豈止喝酒而已,狐說月亮是方的,車生也不敢反駁,一碗一碗酒下去,談古論今之中,狐會忽然說一個賺錢的方法,不管聽來多麼不合理,只要照狐的話去做,就必然獲利無數。 車生的家境漸漸富裕起來,置田地,蓋房子,不幾年,有良田兩百來畝,那些日子,人人都說:「看,喝酒喝成那樣,終日都在醉鄉裏,沒有酒簡直不能做人,可越喝越有錢!」 沒有人知道原因。 沒有人知道車生每晚必醉的酒友是狐,而狐,又有預知未來的神通。 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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