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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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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故事的題材,包羅萬有,也有相當典型的武俠小說,這一篇就是。 「老饕」一般用法,是形容好食之人,或食量大的人,典出自「饕餮」這種動物,據稱,這種惡獸怎麼都吃不飽。而這篇以此為題,卻是一個人的名字,和一般的用法無關。 中國歷代著作中,短篇武俠小說不多,所以也更顯得珍貴。 *** 看起來,邢德像是全神貫注著手中的酒杯,可是事實上,他頸不轉,眼角卻斜向左側,正留意著離他不遠處那副座頭上,一老一少兩個人的動靜。 晨霧濛濛,一早起來趕路的人不多,所以路邊的客店,顯得相當冷清。邢德進來的時候,那一老一少已經在了,邢德一步跨進店門,他行業上的本能,就令他陡然停了一停,然而,那只是電光石火一霎間的事,他甚至連眉毛都未曾抬一抬,就隨意找了一副座頭坐下來,要酒要菜,再也不正眼望向那一老一少。 那一老一少,看來也全然未曾留意邢德。 令邢德一進門就心頭狂跳的是,在桌子上,那老者的右邊,有一個包袱,不大不小,老者的右臂壓在包袱上。 尋常人看不出包袱有甚麼異樣,邢德卻能夠,他是一個「綠林剪徑者」──說得明白通俗些,就是強盜。 強盜必須有認出各種包袱內容的本領,不然,若是下手殺了人,或是血戰一場,到手的只是破衣服,豈不是損壞了強盜的聲名? 而那在桌上的包袱,邢德甚至可以肯定,裏面不會是白銀,而是黃金!這樣大小的一包黃金,怕不有兩三千兩!這是令所有強盜都會呼吸困難的大財富!邢德只感到喉際像是有烈火在烤炙,不論是茶是酒灌下去,都無法熄滅那股貪欲之火。 他自然不會立刻動手,必須打量對方,估計對方是甚麼樣的人。老者看來相當平常,乾瘦,絶不起眼,也沒有目光炯炯的高人氣派。倒是那少年,看來十分矯健,而且雙手拇指上,都套著鐵箭環。 邢德看到了箭環,心中就覺得好笑──他是此道的大行家,有「神箭」之稱,連環七星箭,江湖上大是有名,對方若使用別的武器,或許還要傷些腦筋,如果也用弓箭,邢德心裏樂得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方圓千里,弓箭好手,他全知道,絶沒有那一老一少在內! 不過,戴在少年手上的箭環,有點異特:厚度竟然超過半吋,看來十分沉重,用那麼沉重的箭環來發箭,自然更有殺敵之力,但腕勁若是不足,距離無法太遠,反倒失了弓箭可以遠攻的優勢。 邢德喝了不到半斤酒,就聽得老者吩咐:「牽騾子去!該上路了!」 少年答應一聲,走出茶館,邢德來的時候,就注意到榆樹下有一頭黑騾子拴著,這時看少年把騾子牽過來,才發覺原來是跛騾,邢德忍住了笑,看那老者站起來,提了一下包袱,沒有提動,少年忙疾步趕過,雙手把包袱提起來。那麼精壯的少年,仍不免有吃力的神情,那不禁令邢德心頭狂跳──不是黃金是甚麼? 他甚至已開始盤算,刀頭上舐血的日子並不好過,若是有了那千餘兩黃金,再加上自己近年所得的三百餘兩──想到這裏,他自然而然在腰際按了一下,那些金子,全是小金粒,在他腰帶的夾層之中,那麼,他可以洗手不做強盜了! 眼看著少年扶著老者上了跛騾,走了開去,邢德一點也不急──一頭跛騾,走不快,大可從容下手。他又喝了兩杯酒,本來還想再等一會,但一想到那麼多黃澄澄的金子,心癢難熬,霍然起立,付了店賬,大踏步追了下去。 不出兩里,就看到老者騎著跛騾,在道旁慢慢走著,不見了那少年,包袱穩穩在騾背上。邢德加快腳步,趕過了騾子,猝然轉身,取弓張弦,搭箭拉弓,厲聲喝:「留下金子!」 老者勒定了騾,微笑,看起來不像遇到了強盜,倒像見到了自己人,還頷著頭,聲音聽來也很親切:「我是老饕,你不認得?」一面說,一面好整以暇,脫了鞋子! 邢德懶得回答,手一鬆,弓弦發出悅耳的一聲響,箭已疾射向前,箭鏃在朝陽下閃閃生光,老者在騾上,身子後仰,伸出腳來,兩隻腳趾一夾,便已將勁射而來的箭夾住。 他用腳趾夾住了箭,微仰身子,笑:「憑這本領,能幹甚麼?」 邢德吃了一驚,伸手夾箭的本事,他也有,可是用腳趾夾箭,不但見所未見,而且聞所未聞! 他一面吃驚,一面仍然暴喝一聲:「當然還有別的本領可以幹事!」 一句話工夫,他已取了七支箭在手,那是他畢生絶學,七星連環箭,後發先至,先發後至,後箭催前箭,變化無窮,在七箭齊發之間,直能令對方眼花繚亂,防不勝防,一時之間,只聽得弓弦連響,七支利箭,幾乎同時發出,而且忽前忽後,向老者全身射來。 老者取了先夾到的一箭在手,左撩右撥,將來箭一一撥開,可是最後一箭,直奔老者面門,老者未能將之撥開,一個倒栽蔥,自騾子背上直摔下來,跌倒在地,直挺挺一動不動。 邢德大喜,連忙奔向前,伸手待去取包袱,一面自然而然向地上的老者看一眼,卻見老者眉開眼笑,也正在望他,「呸」地一聲,將咬在口中的一箭,吐了出來。 邢德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伸出去的手,非但不敢再去取包袱,而且嚇得縮不回來,尚幸他手臂雖然僵硬,雙腿猶未發軟,他踉蹌後退,老者緩緩坐起,等他退出了十七八步,老者已站了起來,拍著身上的塵土,邢德發一聲喊,轉過身,向前疾奔出去,也不管路高路低,一口氣奔出了三四十里,胸口由於氣透不轉,痛得幾乎要炸開來,回頭看看,身後沒有人追來,這才扶住了一株樹,停下來喘氣。 然而,他才喘了幾口氣,卻又陡然屏住氣息,在離他不遠處,本來有一個人躺在樹蔭下,這時正一躍而起,盯著他看,卻不是那少年是誰? 少年向他腰間一指:「你腰間有三百兩金子?全都留下!」 邢德一口氣憋不下來,連叫都沒有叫,又是七支箭,忽前忽後,向少年激射而出。少年看來懶洋洋,左手垂著,只用右手,忽上忽下,一剎那間,把七支疾射而來的利箭,一起綽在手中。 邢德這次,雙腿也發軟了。少年從容褪下一枚箭環,套一支箭在內,說:「發箭要弓,已是下等技能!」 隨著呼喝聲,少年手腕一振,箭連著環,發出刺耳的嗚嗚破空之聲,來勢快絶,邢德自小學射,可是再也想不到箭的來勢,竟可以快到這種程度!簡直連躲避的念頭都未曾起,閃亮的箭鏃已夾著嘶空聲,令眼前生花了! 邢德總算還有兩下子,百忙之中,把手中的一張鐵胎弓向來箭撩去,「啪」地一聲響,來箭先射斷了弓弦,令彈力極佳、百煉精鋼的鐵胎弓陡然伸直。然後,緊接著,驚天動地的「錚」然巨響,來箭射在弓身上,力度之大,竟然又將鐵胎弓斷成兩截! 邢德握弓的手被震得虎口迸裂,鮮血四濺──不過那不要緊了,因為射斷了弓的箭,勢子還未盡,又已不偏不倚射進了他的眉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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