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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奈可本來不願意醒過來,因為他實在太疲倦。可是據他說,這一陣哭泣聲極傷心,聽了之後,令人心酸之極,覺得就算發出這種哭泣聲的,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也應該立即放棄仇恨,轉而去幫助這個在絶望中哭泣的人。

  所以,奈可揉著眼,坐了起來,當他坐起身之後,他看到雲子就坐在床沿,哭著。那種傷心欲絶,使人一聽,心就向無底絶壑沉下去的啜泣聲,就是雲子所發!

  奈可怔怔地望著雲子,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雲子在以前,不是沒有對奈可哭過,有好幾次,雲子曾伏在奈可的肩上流淚。

  奈可自然知道雲子在大都市中掙扎,日子並不如意,心情的開朗是表面化的,所以每當雲子哭的時候,他總是盡量輕鬆地道:「怎麼啦?陽光那麼好,又不愁吃,又不愁穿,應該快樂才是,為甚麼要傷心?」

  雲子是一個性格堅強的女子,每當奈可這樣說的時候,她便會立時昂起頭來,將頭髮掠向後,同時也抹去眼淚,現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來:「誰說我傷心了?我根本很快樂!」

  在這樣的時刻,奈可便只有暗暗嘆氣。他當然知道雲子的話,不是她的心底話,但是奈可自己既然沒有力量可以使雲子的生活真正幸福快樂,除了順著雲子的話打幾個哈哈之外,他也不能做些甚麼。

  自從雲子的聲帶出了毛病,不能再歌唱之後,雲子有更多次對著奈可流淚的經歷,但是每一次,也都能及時地表現自己「並不傷心」。

  在奈可認識雲子以來,從來也未曾見過雲子這樣哭過,雲子哭得這樣傷心,奈可張大了口,想安慰她幾句,但是喉嚨發乾,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他只是怔怔地看著雲子哭,過了好一會,他只覺得自己也想哭,但一個男人在女人面前哭,總不是很體面的事,所以他竭力忍著,聲音乾澀:「雲子,別哭了好不好?每一個人的生活都不如意,哭並不能改善生活的環境,別哭了好不好?」

  雲子仍然哭著。

  奈可又喃喃地說了很多安慰話,雲子仍在哭。

  奈可一賭氣:「好,哭吧,看哭對你有甚麼用,有甚麼好處!」

  奈可在這樣說的時候,根本沒有期望雲子會回答自己甚麼話。可是雲子卻突然開了口,她仍然在一面啜泣著,一面說話,她的聲音,也是同樣傷心欲絶,聽來令人心碎。她道:「至少我哭過,你連哭也不能隨心所欲,你也想哭,可是你不敢哭!」

  雲子這幾句話,說得極其清醒,令得奈可一時之間、忘記了一個精神失常的人不會講出那樣清醒的話來。在那一剎那間,他只是被雲子的話怔住了,想到了他自己。

  無論在生活中多麼不如意,無論受了多少屈辱,無論為了活下去,做過多少自己不願做的事,無論在大都市的夜生活中打滾,多麼令人覺得自己的卑賤,可是正如雲子所說那樣,他連哭都不敢哭!

  一想到這一點,奈可幾乎忍不住要放聲大哭起來。

  可是也就在這一剎那間,他還未曾哭出聲,就陡地省起,雲子一定已經清醒了,不然不會講出這樣的話來!

  剎那之間,他大喜過望,忍不住高聲呼叫起來:「雲子,你醒了!」

  雲子說道:「我根本沒睡著過!」

  奈可更加高興,跳下地,站著,揮著手:「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從神智不清中醒過來了!」

  雲子略為止住啜泣:「神智不清?我甚麼時候神智不清?我──倒寧願神智不清,可是我──我清清楚楚感到絶望,我不知道如何活下去,我覺得困倦,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樣─我──」

  雲子還斷續講了不少話,但是奈可說,他沒有再聽下去,他只是向雲子作了一個手勢,示意雲子留在房間裏,他自己則打開病房的門,奔了出去,在走廊的轉角處,找到了電話。

  健一是在半夜被奈可的電話吵醒的。他一聽到了奈可的聲音,便忍不住要破口大罵,但是他因為才打了一個呵欠,沒有來得及立刻罵出口,就已聽到奈可在叫道:「健一先生,雲子清醒了!雲子清醒了!」

  健一陡地將罵人的話縮了回去,疾聲道:「甚麼?請你再說一遍!」

  他居然在對奈可的對話中,用上了一個「請」字。

  奈可又叫道:「雲子清醒了!」

  健一躍起,將電話聽筒夾在頸際,一面已拉過褂子來穿上:「你在哪裏打電話的?快回去看著她,別讓她亂走,我立刻就來!」

  健一放下電話,一面披著上衣,一面已出了房門,在門口胡亂穿上了鞋子。

  「健一先生來得真快,他穿的鞋子,一隻是黃色,一隻是黑色的。」奈可敘述說:「那時,我在病房門口,等著他。」

  奈可放下電話,回到病房,雲子仍然哭著,奈可道:「等一會,有一位健一先生要來,他是警方人員,不過人倒是──挺好的。他說你和一件重要的案子有關,嗯,好像是板垣先生的死──」

  奈可說到這裏,偷偷向雲子看了一眼,想看看雲子的反應如何,因為他一直不相信板垣的死和雲子有關,板垣是雲子生活的保障,雲子不能失去板垣!

  可是雲子一點反應也沒有,自顧自哭著。

  奈可繼續道:「他來了之後,你只要照實說就是了,不會有事的,請相信我!」

  雲子幽幽地道:「會有甚麼事?」

  會有甚麼事呢?奈可也說不上來。

  雲子不等奈可回答,又幽幽地道:「甚麼事,我都不在乎了!」她說著,抬頭望向窗子。窗上裝著鐵枝,月色很好。月色映得雲子的臉看來極蒼白,淚痕在閃著光。

  雲子喃喃地道:「我還在乎甚麼事?還有甚麼事可以令我更痛苦、傷心?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活著幹甚麼,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樣!」

  奈可聽得雲子這樣說,有點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才好,他想要安慰雲子幾句,可是卻又不知說甚麼才好,雲子向他望來,用的是一種相當同情的眼色,雲子這時的聲音,聽來反倒十分平靜:「奈可,你也該好好為你自己著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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