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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生副官的相術之精,他是知道的──他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生副官已經看出他會成為富翁,當然還有許多例子證明生副官相術的靈驗。

  而生副官又一再強調他父親的相術比他高出許多,他不及他父親的百分之一。可知他父親相人之準,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

  也就是說,如果生副官父親看準了一個人將來會當皇帝,這個人就確然會當皇帝。

  這種情形聽起來很玄,必須知道相術本來就屬於玄學範疇,在討論和相術有關的事情時,就要遵照相術的規律,如果根本不承認有相術這門學問的存在,那就根本不必討論了。

  而老人家是相信有相術這門學問的,也相信生副官父親的相術造詣極高,相人很準。

  可是當時他還是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可是──可是已經沒有皇帝了啊!袁世凱做了八十一天皇帝──難道老太爺遇到的是他?沒有道理,袁世凱那時候早已歸天!」

  當時老人家心中不但駭然,而且疑惑之至。

  (我和白素聽老人家轉述到這裡,也是又駭然又疑惑。)

  生副官苦笑:「我聽我父親說到這裡,也是不明白,一再追問。我父親根本也無法對我說明白。他是在皇帝制度下生活過的人,而且我們祖上,一直是皇帝的奴才,對皇帝有難以形容的崇敬。我曾經研究過祖上的情形,當年年大將軍完全有條件可以使自己的命運不如此悲慘,可是皇帝一聲旨下,他還是乖乖服從,不但不敢反抗,而且連反抗的念頭都不敢有!」

  生副官感慨了好一會,當時老人家還是盯著那個問題:「以後都沒有皇帝了,當時在小樹林──」

  老人家話還沒有說完,生副官已經用力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我父親當時既然看準了那青年具有帝王之相,而且已經跪下叩頭,他腦中一切想法,都當那青年真是皇帝一樣,心情之緊張興奮至於極點。據他說,他人雖然跪在地上,可是和浮在空中一樣,飄飄蕩蕩,心跳得像是要從心口跳出來,腦中一片混沌,全身汗出如漿,只覺得自己的生、死、榮、辱,全在對方的一念之間。當人處在這種境地的時候,如何還能好好地去思想!」

  生副官的這一番話,說得相當生動。當然他的話對於沒有在皇帝制度下生活過的人來說,有些不可想像。

  生副官的父親既然領教過皇帝的權威,而且也大有可能遺傳了祖宗替皇帝為奴才的奴性因子,所以當他認定了眼前的人是皇帝的時候,由於極度的恐懼和意外,再加上震驚,他的精神已經處於混亂狀態,而且是十分混亂。

  他在才一看到那青年人之際,只覺得那青年人有帝王之相,非同小可。這時候他腦筋一片混亂,簡直覺得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皇帝!是皇帝微服出遊,給他遇上了!

  他當時根本失去了任何分辨是非的能力,極度的緊張,使得他張大了口,一面叩頭,一面發出莫名其妙的聲音。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那青年人彎下身來,向他問了一句話,那句話,當時在他聽來,每一個字就像是在他耳邊響起了一個焦雷一樣,震得他七葷八素。

  而且那青年人彎下身來和他說話之際,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在他眼中看來,更是皇帝就在眼前。

  所以他的精神狀態進一步混亂,以後發生的事,也就自然而然,必然會在他身上發生。

  當然發生的事,還是和青年人問他的那一句話有關。

  青年人問的那句話,其實再普通不過,問的是:「你有什麼話要說?」

  任何人忽然之間遇上一個向自己下跪叩頭的人,張大了口,只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都會很自然地問他有什麼話要說,當時那青年人也是如此。

  可是這句話聽在精神狀態已經極度混亂的生副官父親耳中,卻引起了完全不同的反應。

  生副官父親當時所想到的只是:皇帝在問我有什麼話要說!皇帝知道了我有秘密,這個秘密應該告訴皇帝,我的祖宗就是因為向皇帝隱瞞了這個秘密,所以才被滿門抄斬,現在皇帝已經知道,我如果再隱瞞,立刻就會有殺身之禍!

  所以他根本沒有再考慮別的,就一五一十,把他們家的那個秘密,全部說了出來。

  他在說的時候,完全沒有留意那青年是不是在聽。事實上,他連看都不敢多看那青年人一眼(和皇帝說話的時候,如果直視,是不禮貌的行為,對皇帝不禮貌,是殺頭的大罪)。

  他只感到那青年人一直在他的身前。等他講到年羹堯在把寶物和小兒子一起託給手下,叫手下逃亡時候所講的那幾句話,他感到有可能得罪皇帝之處,所以又連連叩頭,解釋道:「我祖上並不是瞧不起皇帝──他的意思是──是──」

  生副官父親越是想解釋,越是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因為年羹堯當時所說的話,確然對皇帝很不恭敬,他無法為之轉圜。

  那青年人一直沒有出聲,直到這時候才道:「我看你並不明白年羹堯當年這句話的意思。」

  生副官父親聽得青年人開口,更是又驚又喜,他抬起頭來,通過被汗水模糊了的眼睛,自下而上,仰視著那青年人,更感到那青年人偉大之至,甚至於遮住了太陽的光輝。

  他又不由自主叩頭,戰戰兢兢道:「是不明白,請皇上指點!」

  那「皇上」這個稱呼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對他來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對那青年人來說,卻是突兀之至。

  因為從他一看到那青年人的長相之後,心中已經認定了對方是皇帝。可是儘管他又跪又叩頭,他並沒有把皇帝這兩個字說出來,想來青年人也不知道他何以跪拜。

  這時候,「皇上」兩字,當然令得青年人意外之極,所以後退了一步,問道:「你叫我什麼?」

  生副官父親當時思想混亂到了極點,他已分不清事實和他自己的感覺。本來他應該知道,青年人就算當皇帝,也是以後的事情。但這時候他簡直已經把青年人當成了微服出行的皇帝,所以青年人這一問,令得他心驚肉跳,以為他洩漏了秘密,闖了大禍,所以再也不敢說話,連連叩頭,又立刻從懷中取出那幅藏寶地圖來,雙手高舉,獻給那青年人。

  在這裡,我又不嫌其煩地再做一次說明:生副官父親當時精神狀態十分混亂,那一段經歷對他來說,和一場夢差不多,所以聽到他講這段經過的生副官,聽來就已有如夢似幻的感覺。我聽生副官的轉述,這種感覺又深了一層。

  而各位又聽我的轉述,再加上我要隱藏起一些事實,故弄玄虛,使事情轉來更是紊亂,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請各位自己去領會,找出真正的事情真相來──如果純粹抱著看故事的心情,那麼自然也無所謂所謂「真正的事情真相」!

  當時生副官父親只當自己叫了一聲「皇上」闖了禍,所以對青年人的那一問,沒有回答,只是把地圖高舉過頭,雙手還在不住發抖。

  那青年人接過了地圖,生副官父親等了一會,大著膽子,偷偷去看,只見那青年人正在用心注視地圖,「龍顏」並無不悅,他這才放下心來。

  青年人看了相當久,才把地圖還給生副官父親,道:「這是你祖傳的東西,你要收好,不可隨意示人。」

  青年人說話不多,但每一句話,在生副官父親聽來,都有道理之極,所以他連連答應,又道:「──閣下──不同──」

  他支支吾吾說著,青年人忽然笑了起來:「怎麼皇上忽然變成閣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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