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鬼子 | 上頁 下頁
一八


  他接了照片在手,抖得更厲害了,過了好久,他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毫不留情,冷冷地道:「可是時間並不能洗刷你內心的恐懼!」

  他慘笑了起來:「我──恐懼?」

  我直視著他:「你不恐懼?那你是甚麼?」

  鈴木的口唇抖著,抖了好一會,才道:「我不是恐懼,我是痛苦!」

  我毫不留情地「哈哈」笑了起來:「你不要將自己扮成一隻可憐的迷途羔羊了,如果我沒有料錯的話,你是一頭吃人不吐骨的狼,菊井少佐,你究竟曾做過一些甚麼,以致看到了一個普通的中國女孩子,就會驚惶失措得昏過去?」

  鈴木看來,已經完全沒有抵抗能力了,他來回走著,然後又坐了下來,低著頭,看他那種姿勢,倒有點像已經坐上了電椅的死囚。

  過了好久,他才道:「她──她太像──她了!」

  我已經料到了這點,一定是唐婉兒太像一個人了,而鈴木以前,一定曾做過甚麼事,對像唐婉兒的那個女人不起的,所以他看到了唐婉兒,才會害怕起來。

  我又立時釘著問道:「那個女人是誰?」

  鈴木抬起頭來,他的雙眼之中,佈滿了紅絲,他看來像是老了許多,在他的臉上,也多了許多突如其來的皺紋,他的口唇在發著抖,自他顫抖的口中,喃喃地發出聲音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一點也不可憐他,走到他的面前:「那麼,你對那個女人做過甚麼事,你總知道吧!」

  鈴木像是突然有人在他的屁股上用力戮了一刀一樣,霍地站了起來。

  他的身形相當高,而我來到了離他很近的地方,是以他一站起來,幾乎是和我面對面了。

  在那一剎間,我的第一個反應,便是他要和我動手了,是以我立時捏緊了拳頭,準備他如果一有動作的話,我就可以搶先一拳,擊向他的肚子。

  但是,鈴木卻沒有動手。他在站了起來之後,只是望定了我,在他的眼睛中,也沒有兇狠的想動手的神情,相反地,卻只是充滿了一種深切的悲哀。

  他用那種充滿了悲哀的眼光,望了我好一會,才道:「好吧,你可以知道,請跟我來!」

  他說著,我轉過身,向前走去。

  他在向前走去的時候,身子已不再挺直,而變得傴僂,我剛才已經說過,他像是在剎那間,老了許多,但想不到竟老到這程度。

  我仍然不知道他要做甚麼,但他既然叫我跟著他,我就跟著他。

  我們走出了客廳,經過了一條走廊,我已經知道他要將我帶到甚麼地方去了,就是那間房間──我和藤澤在黑暗中相會的那間。

  到了那間房間之前,鈴木移開了門,走了進去,我仍然跟在他的後面,他用十分乾澀的聲音道:「請將門關上。」

  我移上了門,房間中燃著香,有一股十分刺鼻的味道,那張供桌仍然在,供桌上的包裹也在,那個最大的包裹,我不會陌生,因為我曾將它帶到藤澤的辦公室中,解開來看過。

  那包裹之內,是兩件衣服,我就是在其中的一件軍服內,看到了「菊井太郎」這個名字,是以才找到了鈴木正直過去的歷史的。

  這時,鈴木來到了供桌之前,慢慢地跪了下來,他的雙手,伸進供桌的布幔之下,在地上摸索著,過了一會,我聽得一陣「格格」聲。

  布也遮住了他的雙手,我看不到他雙手的動作,但是從聲音聽來,他像是掀開了一塊地板。接著,他的雙手便自布幔後縮了回來,手中捧著一雙扁方形的盒子。

  當他的雙手將那扁方形的盒子捧出來的時候,在劇烈地發著抖,像是他捧著的那隻盒子,有好幾百斤重一樣。果然,他雙手一鬆,「啪」地一聲響,那盒子跌在地板上,他人也立時伏了下來:「你──你──自己去看吧,我只求你一件事,看了之後,別講給任何人聽!」

  他講完了那兩句話之後,伏在地上,只是不住發抖,和發出一陣聽了之後,令人毛髮直豎,痛苦莫名的聲音來。

  我不知道那隻木盒之中有甚麼東西,但是在如今那樣的情形之下,鈴木是絶對沒有反抗能力,和反抗意圖,那是可以肯定的了。

  我踏前一步,拾起了那隻木盒,移開了盒蓋,我看到了一本日記簿。

  在那本日記簿的封面上,貼著一張標籤,上面寫著「菊井太郎之日記──南京入城後十五日」。

  一看到這張標籤,我就愣了一愣。

  我立時向菊井望了一眼,只見他仍然伏在地上,像那天晚上,我偷進屋來時,在門外看到他的情形一樣。

  我來到房間的一角,一張矮几之旁,坐了下來,開亮了矮几上的一盞燈,將日記簿放在几上,一頁一頁地翻來看著。

  當我在翻著那些日記之前,整間房間之中,靜到了極點,每當我翻過日記簿的一頁時,所發出的聲音,也足以令我自己嚇一跳。

  愈往下看,我的手心就愈多冷汗,在不由自主之間,我的額頭上,汗也在不斷地滲出來。

  我幾乎未能看完這本日記,但是我還是看完了。

  當我看完之後,我呆坐著,一聲也不出。

  我不知呆坐了多久,才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向鈴木正直望去。

  鈴木仍然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我望著他,望了好久好久,鈴木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在這樣望著他。

  好久之後,我才慢慢向門外走去,我向外走的時候,腳步聲很輕,那倒不是我故意放輕腳步,怕驚擾了他,而是我雙腿發軟,根本沒有力量發出沉重的腳步聲來之故。

  但是我的腳步聲,還是驚動了鈴木,當我來到門口時,他突然抬起頭來,像是在嘶啞叫著,然而他的聲音是極其低沉和嘶啞的,他道:「每一個人都是那樣,不止是我一個人!」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因為我根本不想說話,我只是略停了一停,便繼續向外走去,當我在向外走的時候,我真懷疑我是不是有力量走出這間屋子。

  我終於來到了花園中,在那花園裏,有一個設計得精巧的滴泉,水滴發出「得得」的聲響,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然後,我坐了下來,坐在一塊大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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