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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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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是人體的一個重要組成部份,而且十分怪,怪在它離開人體之後,加以適當處理,例如冷藏,或加進腺嘌呤等,它的存活期,可以高達數十天──離開人體之後的單獨存活,人體其他組成部份都沒有這個能力。所以,怪異的血,發生了一些怪事,倒反而是十分正常的了。 他小心地調校著那一套錄影儀器,把攝影機安放在三腳架上,然後,對準了一張沙發──沙發上這時並沒有人坐,等一會,他會坐上去。然後,他又仔細地察看了錄影帶,試轉了一下,看看錄影機的運作是不是正常。整套儀器是借來的,他還不是十分熟悉,所以要先試一下──那是一副早期的產品,用的還是黑白的錄影帶,不像現在早已普遍了的彩色錄影機,但對他來說,也已經夠用了。他借來了這套錄影儀器的目的,是訓練自己的演技。對了,他是一個演員。應該怎麼形容他呢?他是一個演員,站出來,會有人認識,但也絶不是人人認識,在一些公眾場合,娛樂記者的鏡頭有時會對準他,可是一有大明星出現,毫無例外地,會當他不存在。報章雜誌上,常有他的照片,但是都不會在主要的地位出現。他就是這樣的一個演員。 好在他是一個生性十分樂觀的人,他自然喜歡大紅大紫,可是天時地利人和配合不起來,他倒也淡然置之,並不強求。也正由於他性格樂觀,在扮演悲劇人物時,他就顯得很牽強,連自己看了也要發笑,他臉部的肌肉,似乎天生不適宜表現悲苦的表情,而最近有一個角色,卻正好是悲劇人物,所以,他才借了一套錄影機,準備一再對著鏡頭練習,然後,再放出來,研究如何改進,才能使自己進入「角色」之中。 一切都準備好了,他用一隻高腳玻璃杯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倒的是烈酒,因為他聽說過,人的情緒,在酒精的刺激或是麻醉之下,比較容易發揮,他既然要發揮自己的演技,自然多少可以借助於酒精!他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順著咽喉,化成一股暖氣,一直向下移,移動到了腹際,他才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在那張沙發上坐了下來,對準了攝影機的鏡頭。然後,然後應該怎麼樣呢?自然是應該發揮他的演技了。 他斜眼向放在一旁的劇本瞄了一眼。劇本他已看過好幾遍(每看完一遍之後,他都要在沒人的地方大叫幾聲「狗屁」,來表示他對這個劇本的評價),他飾演的那個悲劇人物,真是悲慘絶倫:正當盛年,患了絶症,於是愛人離開了他,朋友遠避著他,事業失敗,又開始酗酒,最後在街頭被車子撞倒,重傷不治──死了之後,才知道他的絶症,只是一個不負責任醫生的誤診。 他對著鏡頭,努力想擠出悲苦的表情來,可是一想到荒謬的劇情,他非但苦不起來,而且好幾次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每次,他一笑出聲來之後,就回捲錄影帶,一面又喝著酒,他需要的是悲劇人物的表情,並不是哈哈大笑的情形。可是,一連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情形一點也沒有改善,他已經喝了近半瓶烈酒,頭有點昏,情緒也很激動,也更難控制,一板下臉想哭,就會忍不住笑,他站了起來,心中打算著到時再說,至多讓導演去發脾氣,大不了讓他換人! 他感到極度的不耐煩,一站了起來之後,重重地把酒杯往沙發旁的几上一放,完全出於意外地,他的動作用的氣力大了一些,酒杯破裂了,在玻璃片落下來的時候,其中有一片,在他的手背上割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鮮血立時從割破了的口子中沁了出來。那實在是一道極小的傷痕,任何人的一生之中,都無可避免地會有這樣導致流血的小傷的。他像許多人一樣,先把口湊在傷處上,吮吸了一下,但是當他的口離開之後,傷處還在冒血。他忽然頑皮起來,錄影機還在運轉,他把流血的手捏成拳,伸近鏡頭,又縮回來,然後,臉湊過去,對著鏡頭,盡量裝出悽苦的神情來,發出「嗚嗚」的聲響:「我活不下去了!我太苦了!他媽的天下所有的苦事都發生在我一個人的身上,我割脈自殺了,看到沒有,血!血!自我身體中冒出來的血!」他又向著鏡頭晃著手,再把流出來的血向他自己臉上抹著。那小傷口流出來的血實在不多,他臉上當然也沾不了多少血,他努力想使自己的表情悲苦,可是不到一分鐘,他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當晚在片場中,絶沒有人會料到有這樣的事發生,當他一次又一次受著脾氣暴躁的導演的責罵,而仍然拿著一隻酒杯忍不住發笑之後,導演罵出來的話,已難聽得令所有人都聽不下去了。他苦笑了一下,垂下手:「對不起,導演,我演不來,請你換人。」導演還在怒吼:「換人?這時候叫我換人?媽的,你連哭喪臉都不會?我看你會不會!」導演揚起手向他摑來,他揚起手擋格,導演的手打在酒杯上,酒杯碎裂,有一片玻璃片割破了導演的手,血自傷口中滲出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片場中人人都親眼目睹,只看到他陡然愣了一愣,然後,向攝影師作了一個手勢,推開了導演,手中拿著破碎的杯子,開始演起他的悲劇角色來。他演得那麼動人,導演的眼珠幾乎要從眼眶之中跌了出來。當他演完了這一場之後,片場中所有人都熱烈鼓掌,導演忘了剛才是怎樣罵他的了,過來用力拍他的肩頭,「太好了,簡直是世界水準!」他沒有說甚麼,只是吮吸著手上被杯子割破的傷口──他演得太逼真了,以致割破了不少處。可是在傷口處卻沒有血滲出來──根本沒有人注意這一點,他本來就不是太吸引人的人,即使是在有了一場精采的演出之後。 而令人震驚的消息是第二天早上傳出來的,他由於意外受傷,流血過多致死──一隻破酒杯的鋒利裂口,恰好割破了他腕際的大動脈,而全部過程,由開動著的錄影機記錄下來,當他的腕際冒著鮮血的時候,他把手伸向鏡頭,十分欣賞似地看著,而且還做著古怪的表情,一點也不知危險。於是,警方推測他是服食了甚麼藥物。不過,片場中的人,從導演到小工,對法醫推斷他死亡的時間都搖頭,法醫推斷他是死於下午六時左右。可是那晚他有了精采的演出之後收工,已是凌晨兩點了,說是早上六點左右死的,那還差不多。 法醫自然堅持自己的看法,而且在一再播放錄影帶時,發現有一隻鐘的時間正是六時不到,但卻無法肯定那是早上六點還是晚上六點。最怪的是,導演事後才想起來!收工前,看到他手中割破了很多處,可是完全沒有血流出來!導演心中有點嘀咕!是不是血早已流盡了呢?導演只是自己想。絶不敢對任何人提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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