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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


  已寫過一則相機的故事,照片和相機自然是不同的。照片是已經形成了的一個事實,而相機是形成這個事實的工具,發生在一具相機上的怪事,範圍比一張照片廣得多,一直有很多照片的故事在流傳著,有的還可以把照片公佈出來,但這個故事中的照片不會公佈。原因?沒有原因!

  有一種去處,統稱「酒廊」。設備各有不同,但有兩點是一樣的:一是供應各種酒,二是提供音樂伴奏,讓顧客在有了幾分酒意之後,可以引吭高歌一番。在這種地方唱歌的人,目的也很簡單:平時沒有聽眾的歌聲,忽然有了聽眾,心理上自然滿足得很,於是,唱得再荒腔走板,反正受虐待的是他人,唱者自得其樂,照歌不誤。這種地方,也照例是鬧哄哄的,人進人出。除了顧客之外,也有另外幾種人穿梭其中,例如賣花的人、替人拍照的人等等。

  在這種地方替人拍照的人,使用的照相機,毫無例外是「拍立得」的那一種,顧客今晚來了,明天不一定再來,也不會有耐心等候一小時來看照片,「拍立得」相機的發明,形成了這種特殊行業,使得不少人得以謀生。(「拍立得」的相機,有它特種的攝影紙,取光、顯影等過程,是複雜之極的物理變化和化學變化的過程,是人類二十世紀的偉大發明之一,可惜好像並不太引人注意。)

  他在酒廊夜總會這種地方,靠替顧客攝影維生已有好幾年了。這是一份相當受氣的工作,堆著笑臉,硬著頭皮,接近正在高談闊論、酒酣耳熱、興致勃勃的顧客,往往還沒有開口問,就被人像撣掉一點塵土,或是揮開一隻蒼蠅一樣趕了開去。好不容易,在認為幾乎已經絶望之後,才會有一宗生意,以為就此可以得回代價嗎?才不是,顧客拿了照片在手,左端右詳,嫌把他左邊臉的腮拍得太大了,嫌把她的右邊眼袋拍得太鮮明瞭,種種理由,少不得陪著笑,心中罵他千百次,口裡還得:是是是,再拍過!每當他在凌晨時分,在冷清的街道上慢慢走回去之際,他都恨不得一頭在牆上撞死!可是,第二天晚上,一切還是重複著。

  他也可以毫不自誇地稱自己為「攝影家」,自然攝影家可以從第一級分到第三十級。而他是屬於三十二級的,他沒有別的本領,生活的坎坷,使得他壯志消沉,雖然受氣,也不求其他了!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也不免借酒澆愁──他當然不會在他拍照的那種場合之中買酒喝;他用一隻扁平的酒瓶,裝了酒,放在後褲袋,想喝的時候。就躲在陰暗的角落,取出來,喝上一口。那天晚上,就當他躲在一根柱子後面,開始就著瓶口,喝他第一口酒的時候,看到了她。剎那之間,他呆住了,瓶口仍然向下,酒在急速地流出來,可是他卻忘了張口去承接吞嚥,任由酒流向他的下顎,流向他的頸際。

  直到那一小瓶可以裝盛六盎斯烈酒的瓶子流完了,他還是維持著那個姿勢不動──從柱子後面看出去,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她的側面。她離柱子約有三公尺,坐在一張純紫色的──在黯淡的燈光下,看不出是新是舊的──絲絨沙發上,她身上的衣服,在煙霧彌漫中,看來有一種灰色的朦朧的曖昧,別說是式樣,連顏色是怎麼樣的,也分不清楚。她身子挺得很直,手中拿著一杯酒,正在緩緩轉動著酒杯。眼睛卻垂下,望著她自己的膝頭。在她的對面,多半有人坐著──他沒有注意,他全神貫注在她的身上,使他感到她對面多半有人的原因是,在她的膝頭上,有一雙不屬於她的手,肆無忌憚地放在她的膝上,而且醜惡的手指還在不斷捏緊又放開,像是在糞中蠕動的蛆蟲一樣。

  他陡然震呆的原因,自然是由於她的臉容太吸引人注意了──每一個人的心目中,都有自己夢寐以求的異性的形象,這種形像是絶對主觀的,無理可喻,甲看來美如天仙,乙看來不過爾爾,丙看來可能醜如嫫母。而她,正是他自從懂得欣賞異性以來,最心儀的那一種,簡直完全是照著他心意產生的!所以才使他如同雷殛一樣,把整瓶酒都便在身上而不自覺!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鬆開手,讓酒瓶落在地上的,他自然而然拿起他拍立得的照相機,一下又一下地按著──他每按一下,閃光燈就閃一下,就有一張照片自機身中滑出來,他不知道一共拍了多少張。

  由於他一直在拍照,所以他看到的她,以及發生的事,全是從照相機的觀景器中看出來的。而且由於他不斷在拍照,閃光燈便不斷地閃,在閃光燈亮的時候,看出來,自然也有一霎間的特別明亮,像是在配合他的拍照一樣,他一拿起照相機來,她就有了動作。她先是把杯中的酒陡然潑向前,手中的杯成了空杯,她又倒轉酒杯,把杯口重重地壓向在她膝頭上蠕動的兩隻手中的一隻,用力向下壓著,像是要把杯子穿透那隻蛆蟲一樣的手。(意外地,他這時居然聽到,樂臺上有人在扯著嗓子唱「天地之間有嘉拮,獨立無依不變質」──一首不知是甚麼從來也未曾聽過的歌。)

  然後,她站了起來,她手中還提著那隻杯子,一隻粗大的手捏住了她的手腕。他從照相機的觀景器中看出來,一切的進行,就像是在看慢動作鏡頭的電影一樣,一切動作似乎都十分緩慢,有足夠的時間給他一張又一張拍著照片。她手中的杯子碎裂了,碎玻璃片濺開來,她的手腕扭動著,破裂的杯子向前送,捏住她手腕的手鬆開。在那時,她竟然好整以暇,除了一頭略見散亂的頭髮,她臉上的神情,平靜到了近乎冷漠的境地,似乎一切都不是發生在她的身上。直到這時,他才看到那雙醜陋的手的主人,是一個臉面看來像是死蛙一樣的男人,泛著腥臭的白沫,和被破杯子割出來的血痕,灰白的眼珠,凸得比名種朝天龍更出。

  他不斷拍攝著,心中感到了一陣快意,等到他用完了相機內的底片,放下相機來時,他步出柱子──她和那醜陋的男人之間,顯然已發生了爭執,他至少可以前去把那個男人推開!可是,他才跨出兩步,就呆住了!她仍然坐著,那男人那死蛙一樣的臉正在湊近她,她無懈可擊的臉上泛著絲絲笑意,那男人的手已沿著她的膝蓋向上移,而她正側著臉,還向湊上來的豬拱起櫻唇。他呆住了,片刻之間,他才懂得大叫起來:「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

  所有的人都向他望了過來,他揮動著手中的一疊照片!「不,不是這樣,看照片,你們來看照片!」他扯下了照片上的紙,照片很清晰,拍的就是她和那男人對坐著的情形,一張又一張,沒有多大的變化。他盯著照片,說不出話來。自那晚以後,他一有機會就對人說:「我拍過一疊照片,怪極了。照片拍出來的和觀景器中看出來的完全不一樣,你說怪不怪?」你說呢?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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