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本性難移 | 上頁 下頁


  網籃這種器具現在也不多見了,它是一隻相當深的籃子,有很結實的挽手,為了防止裝在籃中的東西掉出來,有一層繩子結成的網罩在上面,所以這種器具就稱之為網籃。

  在游救國上來之後,正在考慮只是要把自己和網籃換一個位置的時候,陳名富的一隻手已經抓住了網籃的挽手。

  雖然沒有說話,可是陳名富的動作意思很明顯,所以游救國也立刻抓住了網籃挽手的另一邊。這樣一來,網籃在兩個人的中間,就把兩個人聯繫在一起。而陳名富的另一隻手抓住了車頂的凸起部份,相對來說,游救國也就增加了安全程度。

  所以游救國和陳名富四目交投的時候,游救國向陳名富很感激的點了點頭,陳名富也作了「不算甚麼」的表示。

  在當時那種兵荒馬亂的環境下,他們都沒有自我介紹的意願──萍水相逢,誰知道下一刻會怎樣,交換姓名這種平常的行為,在這種情形下毫無意義。

  所以一直到事故發生,這兩個青年都並不知道對方的名字。我先把他們的名字說出來,是為了敘述上的方便。

  火車當然無法準時開出,可終於開動。火車向南駛,第一天開開停停,停下來的原因多數是為了躲日本飛機的空襲──戰事已經很接近,在火車停下來的時候,可以聽到從北方傳來的隆隆砲聲。

  事故發生在當天晚上,經過一天半夜在火車頂上的旅程,再年輕力壯也會感到疲憊不堪,所以沿途陸續有人從火車頂上掉下去。

  開始有人掉下去的時候,其餘擠在火車頂上的人還會發出驚呼聲,到後來所有人都變得麻木,就算有人掉下去,也沒有人再加以注意。

  到了午夜時分,火車駛進了一條隧道。

  隧道中漆黑一片,甚麼也看不見,所以究竟事情是如何發生的,陳名富一直沒有弄清楚,只是知道事情發生了而已。

  火車在隧道中行駛,發出的聲響很是驚人,而且空氣在狹窄的隧道中,流動更快,形成了強風,令人耳膜發脹,影響聽覺。可是即使在這樣的情形下,在火車駛進了隧道之後不多久,陳名富就聽到從火車頭的方向傳來了可怕的驚呼聲。

  那種刺耳之極的驚呼聲簡直如同地獄之門大開,有成千上萬的厲鬼一起呼叫著衝了出來一樣。

  驚呼聲在迅速傳近,很快就到了陳名富的身邊,他聽到游救國也發出了驚呼聲,接著是連續不斷的撞擊聲,陳名富感到像是忽然下起驟雨來,極大的雨點灑向他,澆得他一頭一臉,怪異的是「雨點」又腥又熱,陳名富一手抓住了網籃的挽手,一手抓住了車頂的凸起部份,雖然「雨點」在他的頭臉上流動,令他感到極度的不舒服,可是他也無法可施,他只覺得抓住網籃的手上,忽然輕了。

  而驚呼聲和撞擊聲一直在向火車尾部傳去,很快就停止了。

  火車在繼續前進,大約在幾分鐘後就駛出了隧道。而就在那幾分鐘之中,陳名富感到淋在他頭臉上的「雨點」在漸漸凝結,他伸出舌頭去舔了舔,覺到了一股鹹味。那使他知道灑在身上的是血,人血!

  陳名富感到了一陣反胃,這時候他還是不確切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他只是意識到有許多人死了,而且死得十分悲慘。

  這時候他無論怎樣想,都無法想像悲慘的程度。等到火車駛出了隧道,當晚月色甚好,陳名富立刻看到還在火車頂上的人幾乎毫無例外的都滿身鮮血,血已經半凝結,像是每個人的臉上都塗滿了紅色的油彩。

  而在這樣情形下,人的雙眼看來格外鮮明,黑色的眼珠固定不動,每一個人看來都像是鬼怪。

  在有些人的身上,還掛著一些血淋淋的殘手斷腳,以及不知道是人的身體的甚麼部份。就在陳名富眼前的網籃上,甚至於有半個人頭,凸出的一隻眼睛,在月光下瞪著陳名富,陳名富終於忍不住嘔吐了起來。

  嘔吐的不止是陳名富一個人,還在火車頂上的人都被眼前瘋狂恐怖的景象所震撼,而變得十分不正常。在突然有一個人開始尖叫之後,人人都發出瘋狂的叫喊聲,夾雜著毫無意義的語言,有的人甚至於站了起來,手舞足蹈,當然這些人都在火車的疾駛中從火車頂上摔了下去,也根本沒有人去理會他們的死活。

  陳名富全身僵硬,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身在地獄──只有在地獄才會有那種可怕的情形。

  後來當陳名富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推測發生那樣可怕的事情,有可能是隧道中,不知道由於甚麼原因,出現了一個障礙,而這個障礙在火車駛過的時候,把在火車頂上,一邊的人全都掃了下來,從火車頭到火車尾,無一倖免。

  障礙和人的身體撞擊的力量,由於火車行駛的速度十分快,所以力量也很大,這就是為甚麼鮮血四濺、肢體破碎的原因。

  當火車終於在一個小站停下來的時候,原來在火車頂上的人,大約只剩下三分之一左右。

  陳名富在火車停下之後,好不容易才令自己的一隻手鬆開了火車頂上的凸出物,但另外一隻手卻因為僵硬而無論如何都無法離開網籃的挽手,所以他是連人帶網籃一起從火車頂上滾跌下來的。

  在火車頂上發生的慘事,車廂中的人並不知道,等到看到很多人滿身鮮血從火車頂上下來,才知道有慘事發生。然而所有人也都只不過是默默地望著,絶沒有人肯離開車廂提供幫助,甚至於根本沒有人問一問發生了甚麼事情。

  從火車頂上下來的人,顯然還沒有從極度的驚恐之中定下神來,他們一著地之後,就毫無例外地一面發出驚呼聲,一面四散奔走,這是人在極度驚恐之下的反應。

  陳名富也同樣向前奔跑,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到甚麼地方去,只是在下意識中,感到要離火車越遠越好,彷彿離火車遠了,就可以抹去剛才的經歷。

  當然那只是妄想,陳名富終其一生,也無法在腦海中除去當時那種可怕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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