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丹尼爾·凱斯 > 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 | 上頁 下頁
六二


  這時候,狗又吠了幾聲,前門被打又關上,然後我聽到有人說:「好了,納比,是我!」狗在臥室門邊興奮地跳躍著。

  聽到諾瑪的聲音,我竟然驚慌得不知所措。我並不想看到她,多年前我們根本沒話說,現在我可不願意她來破壞我跟母親之間的團圓興致。我想逃開,但是,這兒根本沒有後門,唯一的出路是從窗戶爬到後院,然後再穿越樹籬出去。但是,那樣一定會被當成肖小竊賊。

  聽到她將鑰匙插入門孔的聲音時,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向母親耳語:「是諾瑪回來了。」我碰碰她手臂,但是,她似乎沒聽到我說什麼,繼續忙著清洗家具,嘴裡不忘發出哼聲。

  門開了。諾瑪看到我,皺了一下眉頭,似乎沒認出我來。當時室內已有點昏暗,但燈還未點上。她放下手中的購物袋,打開燈,問道:「你是誰?……」我還沒開口回答,她就已將手貼在唇上,整個人無力地往後退,靠在門板上。

  「查理!」她的表情和母親看到我時的表情一模一樣,而且現在看起來也和母親以往的模樣相同――瘦瘦的,有棱有角的,感覺像只依人的小鳥,很漂亮。「查理!我的天啊!太不可思議了!你一定忘了先寫信或打電話通知我們一聲。你實在應該先打電話來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她轉頭看看母親,母親坐在靠近小槽邊的地板上。「她沒事吧?你沒嚇著她或……」

  「她已鎮靜好一會兒了。我們剛剛談過話。」

  「還好。這些日子來,幾乎什麼事她都忘了,得了老人病。伯特曼醫生叫我送她去安養之家,但我不願意,我不忍心看到她住進那種地方。」她打開房門讓狗進來。狗兒興奮地在她腳邊又舔又吻。她伸手抱起狗兒。「我無法讓媽住進那地方。」說完,她又朝我微笑,感覺並非很肯定。「真的很驚訝看到你。如果在街上相遇,恐怕會擦肩而過。你變了好多。」她歎了一口氣,「真高興見到你!查理。」

  「真的?沒想到你會想看到我。」

  「哦!查理,」她握住我的手,「千萬別這麼說。我是真的很想見見你。我一直等你回來。自從在報紙上得知你在芝加哥出走之後,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回來這裡的。」她往後退了幾步,仔細端詳我。「你一定不相信我常想到你,想你究竟在什麼地方,正在做些什麼事。尼瑪教授來找我……這是多久前的事了?三月?那就是七個月前,我以為你早已不在人間了呢!媽告訴我說你在華倫寄養之家死了,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相信,所以當他們跟我說你還活著需要你做實驗時,我一時拿不定主意。那個教授……是叫尼瑪?他不願意我在手術前見你。他說這樣可能會影響你的心情。我從報上得知你手術之後變成天才時,都高興得無法形容呢!」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辦公室裡所有的人,也向我橋牌社裡的女孩說了。我還把你登在報上的照片拿給他們看,告訴他們說,總有一天你會回來的。果然沒錯!你回來了。你沒忘記我們!」

  她再度擁抱我。「哦!查理,查理……你無法瞭解突然發現自己有哥哥的感覺。坐下,我弄些東西給你吃。你一定得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說清楚,還有你未來的計劃……我都不知該從何問起。你看,我一定是語無倫次了,好像突然發現自己有個英雄或明星哥哥一樣。」

  我很困惑,沒想到諾瑪會如此熱烈歡迎我。我壓根兒都沒想到她和母親獨處這麼多年,會有如此大的改變。然而,這是不可避免的。她已經長大了,不再是記憶中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孩。她已長成親切、令人想接近、感情豐沛的女人了。

  我們坐下來聊天。感覺很諷刺,談到母親時彷佛母親不在現場。每當諾瑪談到她們的生活狀況,我都會回頭看看母親是否在聽。然而,她好像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裡,聽不懂我們之間的語言,這些對她而言似乎不具任何意義。她像鬼魂一樣在廚房裡遊走,東收拾西收拾的,來去自如不受任何阻礙,讓人看了都感到有點兒害怕。

  我邊看諾瑪喂狗邊問她:「你還是如願養到狗了,是不是?納比,拿破崙的小名。」

  她站起身,不解地問:「你怎麼知道?」

  我告訴她,前一陣子我想起來,她拿歷史考卷回來想養只狗但被馬特阻止的事。她聽了之後,眉間的皺紋更深了。

  「這些事我都忘了。查理,我對你有這麼重要嗎?」

  「有一段記憶我很好奇,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者只是夢境的片段,甚至完全是我自己的想像。那是一段關於我們最後一次在地下室像朋友一般遊玩的記憶。那次,我們把燈罩套在頭上戴,假裝是中國苦力,在舊墊子上跳來跳去的。我想,那時你大概七歲或八歲吧!我十三歲。記得你跳開墊子撞到牆壁,雖然不很痛,卻大聲叫說我想害死你。爸媽聽到了,都趕緊下樓查看發生了什麼事。」

  「媽怪馬特沒有看緊我,讓我和你獨處,然後媽就用皮帶打我打得半死,你還記不記得這件事?事情經過是不是這樣?」

  諾瑪津津有味地聆聽我描述這段記憶,宛如一些沉睡的影像已開始慢慢鮮活起來。「這段記憶很模糊,我原以為只是夢境。記得我們頭戴燈罩在墊子上跳上跳下的。」她聽我說完之後,眼睛望向窗外。「我當時恨你是因為他們總是偏袒你,從來不會因為你功課不好而打你。你可以蹺課到處玩,我卻得在學校裡用功得半死。那時我是真的恨你。有的同學會在黑板上畫一個人戴一頂笨帽子的圖案,然後在上面寫『諾瑪的哥哥』。有時候,通過校園的走道時,他們還會往我身上丟紙屑,大喊白癡妹妹或高登家人都是大笨蛋!有一次,艾蜜莉沒邀我參加她的生日舞會,我知道那是因為你的關係,所以我想報復,於是乘在地下室玩戴帽子遊戲時誣告你。」說到這兒,她不禁哭了出來。「我說謊,說你想害我。哦!查理,當時我多傻、多麼不懂事,真是可鄙!」

  「別自責了。當時你要面對其他小孩的恥笑,也太為難你了。對我而言,廚房和房間就是我的天地,其他根本無所謂,因為待在裡面很安全;而你卻必須面對外面的世界。」

  「為什麼你會被送走?查理?為什麼你不能跟我們住在一起呢?我常常在想,怎麼會這樣呢?我問媽,媽總是說這樣對你比較好。」

  「就某方面而言,沒錯。」

  她聽了之後搖搖頭說:「她是不是因為我才送你走的?哦!查理,事情怎麼會這樣呢?我們為什麼要受這種苦?」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想告訴她,我們就像阿特柔斯家族或像卡德摩斯在償還祖先遺留下來的罪惡一般,但終究還是沒開口,因為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她和我自己想要的答案。

  「如今,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說:「今天和你重逢,我真的很高興。現在感覺舒服多了。」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查理,你都不知道這些年來我跟她是怎麼過的。對我而言,這棟公寓、這條街和我的工作都像是一場夢魘。每天,我都害怕回來時看不到她,或是看到她傷了自己。每想到這類的事,我就覺得愧疚。」

  我站起來讓她靠在我肩上,她開始輕泣。「哦!查理,我很高興你回來。我們需要有個人依靠,我已經好累了。」

  這是我曾夢過的情景,現在歷歷在眼前,但又能如何?我總不能告訴她實情,即使假裝接受她的親情,也只是在欺騙自己。如果我還是以前那個弱智、需處處依賴人的查理,今天還會不會是這樣呢?所以,現在我有什麼理由待下來?相信這層面具立刻會被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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