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丹尼爾·凱斯 > 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 | 上頁 下頁
三六


  他提醒我說他是個執業的精神病兼腦外科醫生,學習語言的時間相當有限,唯一能夠閱讀的古語言是拉丁文和希臘文,對於古老的東方語言一竅不通。

  談到這裡,我可以明顯看出來,他很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就此打住,但我還無意鬆手,極欲知道他究竟懂多少事。

  後來,我終於發現了。

  物理學方面:僅止於量子磁場理論;地質學方面:對於地形學、地層學、岩石學方面毫無所知;個體和總體經濟也毫無涉獵;對於數學的初階知識――變分法稍有認識,但對於巴拿赫代數和黎曼複數則完全沒有接觸。這個意外的新發現似乎在週末裡等著我去察覺。

  我無法再待在宴會裡,於是趁機溜出來,想要搞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兩個大騙子,假裝成無所不知的天才,然而說穿了,也只不過是盲目行事的凡夫俗子,卻裝得一副好像可以替這個黑暗世界帶來光明的聖人。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要說謊呢?為什麼每個人都跟表面不一樣?懸念著這些想法轉過街角時,我瞥見伯特尾隨我後面而來。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趕上我時,我這樣問他。「你在跟蹤我嗎?」

  他聳聳肩表示不是,然後笑得很不自然。「這場會議的主角、大明星。難道你不怕芝加哥騎機車的牛仔盯上你,追得你在街上無路可逃嗎?」

  「我不喜歡這種被監視的感覺。」

  我們兩人後來改成並肩而行,他將手插在口袋裡,眼神則避免和我接觸。「我說放輕鬆點,查理。你是知道的,那老頭最近被這個會議搞得神經兮兮的,因為這對他而言很重要,他等於是拿自己的名聲做賭注。」

  「你什麼時候跟他走這麼近?我怎麼都不知道。」我語帶諷刺地回答他。記得他以前老是抱怨尼瑪的狹識和性急。

  「我沒跟他走得很近。」他立即反駁,為自己辯護。「不過,他確實把終生的心力都投入在這裡,他既不是佛洛伊德、容格、巴甫洛夫,也不是華生的化身,只是從事這些重要工作的凡人而已。我還是很敬佩他的奉獻精神,說不定還不僅如此,因為他是以凡人之身從事偉人之事,而很多所謂的偉人,實際上都在忙於製造炸彈。」

  「希望你敢當面說他是個凡人。」

  「他自認為是怎樣的一個人並不重要呀!他是有點自我中心,那又怎樣?有時候,自我中心反而會促使一個人達成像這樣的成就。我看過許多像他如此自負又過份自我肯定的人,其實是因為內心的恐懼和不安,才以這種態度做偽裝。」

  「這種人膚淺無知,是不折不扣的冒牌貨!」我說:「現在,我已看清他們的真面目,都是一群冒牌貨。我真懷疑尼瑪的為人。他內心好像永遠永遠都藏有一股恐懼感,而史特勞斯這個人也讓我很驚訝。」

  伯特暫時停頓下來,未反駁,歎了一口長氣。我們轉過另一個街口,看見一家可以坐下來喝咖啡的餐廳,直到這時,我都還沒轉頭去看他的臉,但從他答話的聲音中,我可以聽出來他已經相當惱怒了。

  「你認為我錯了?」我問他。

  「你發展得太快了。」他回答:「你的心智現在已發展得非常卓越,別人根本無法估出你的智慧,你吸收的知識容量,別人閱讀一輩子都還無法跟上。但由於你發展得太快,得了偏食症,接觸到知識就吸收,卻不瞭解其中道理――請恕我使用『寬恕』這個字眼――你不懂得什麼是寬恕。你說他們是冒牌貨,但他們何時又說過自己是完美無缺,是超人呢?他們只是凡夫俗子,你才是天才。」

  伯特一口氣說到這裡,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在說教一樣,於是趕緊住口停住,氣氛因此顯得有點兒奇怪。

  「繼續說沒關係。」

  「你見過尼瑪的妻子嗎?」

  「沒見過。」

  「如果你想知道尼瑪為什麼老是好像承受很大的壓力,即使實驗室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也一樣,那你就該見見他妻子芭莎?尼瑪。你知道他的學術地位是怎麼得來的嗎?是她妻子運用娘家的影響力讓他在溫伯格基金會取得一席之地。今天這個實驗之所以會在不太成熟時就急於想在心理學會上曝光,也是他妻子催促的關係。除非你也娶到一個像這樣騎在丈夫頭上的女人,否則你無法瞭解這種男人的處境。」

  聽了他敘述這些事之後,我一時也無話可說。我看得出他已想返回旅館,於是跟著他往回走。一路上,我們兩人都默默無言。

  他剛才說我是天才,我無法苟同,至少目前不是。伯特只是在玩弄艱深的修辭法伎倆而已。我是獨特沒錯(獨特這個詞比較開明,可以同時用來代替天賦或殘缺兩個分別形容聰明和智障的詞,這兩個詞一聽就知道具有某種狹隘的意義。)然而,當獨特這個詞一旦又被限制在某種意義範圍內時,他們是不是又會找另一個詞來代替呢?人們似乎喜歡用比較不具意識標簽的詞,像獨特,就可以同時用來形容兩種極端的情況。而我是不是終其一生都會處在這種極端的情況裡?

  學習是件很奇妙的事。學得愈多就愈懷疑這些知識是否存在。前一陣子,我還很愚昧地認為自己會學得一切事物――所有世界上發生的事情。然而,現在我只希望能夠知道知識是否存在,即使只是蛛絲馬跡也好。

  話又說回來,我有足夠的時間嗎?

  現在,連伯特也開始對我不耐煩了。他覺得我耐心不夠,或許其他人也有相同的想法。不過,是他們先想讓我安於其位的。而我究竟又身處何處?現在我已變成怎樣一個人?我度過的時間是一生的總集?還是只相當於過去幾個月而已?我很想跟他們討論這些問題,但他們根本不願意花時間在上面,他們不喜歡承認自己不知道。說來很諷刺,像尼瑪這樣一個凡人,竟想投身去改造他人,讓別人變聰明。他喜歡別人將他看成像愛因斯坦那樣發現宇宙新定律的科學家,卻又像許多教授一樣,怕被後輩超前,影響到自己的成就表現。

  我現在已能理解尼瑪的恐懼。他怕被別人看出來,其實他只像個顛顛簸簸走在巨人之間的人,只要一個不小心跌倒,一生就毀了。以他的年紀而言,是禁不起晚年失敗的打擊。

  發現這些我曾抬頭瞻仰、極度尊敬的人的真實面貌之後,我竟然有點震驚。伯特的話沒錯,我應該對他們有耐心一點。畢竟是他們的想法和出色的工作讓這個實驗得以付諸實現。現在,我已超越他們,難免會不自覺地看清實境鄙視他們,但我必須掃除這種不良的天性。

  另外我必須瞭解,他們叫我無論說話或寫文章都必須簡潔,這樣別人才會瞭解,他們其實是在說自己。不過,瞭解了這些之後,我本身也相當恐懼,因為我必須將自己的命運託付在這兩個原先被我認為是巨人,但實際上並非無所不曉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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