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瑟·克拉克 > 最後一個地球人 | 上頁 下頁
三九


  「我聽過這樣一種說法,說所有人在某種程度上都是藝術家,每個人都能創造些什麼,儘管或許僅處於初級水平。比如昨天,我在你們的學校注意到,教學寫生、繪畫和雕塑時,重點放在自我表現上。創作衝動看來人人都有,就連那些註定要做科學家的人身上也有。所以,如果藝術家都不正常,那麼每個人都是藝術家,我們由此可以得到一個有趣的推論……」

  眾人等著他把話說完。但超主懂得見機行事,適可而止。

  調查員忍著聽完整場交響音樂會,他那種氣定神閑是許多觀眾做不到的。唯一遷就大眾口味的是斯特拉文斯基的《聖歌交響樂》,其他節目全是激進的現代派作品。無論怎麼評價節目的優劣,演出還是非常出色的,聚居地自誇擁有世界頂級音樂家,這倒不是信口雌黃。各個門派的作曲家為獲得演出這一殊榮進行過激烈的爭奪,儘管有些人懷疑這算不上什麼榮耀,因為所有人都知道,超主很可能五音不全,根本聽不懂音樂。

  不過,音樂會結束後,人們看到贊紮爾特萊斯科特意找到出演作品的三位作曲家,稱讚他們「具有偉大的獨創性」。幾個作曲家自然高興,但退下臺時表情裡也有那麼一點兒迷惑不解。

  喬治·格瑞森在第三天才有機會見到調查員。劇院安排的不是一道大菜,而是各色拼盤——兩出獨幕劇,一個由世界著名演員演出的短劇,以及一個芭蕾舞片段。這次演出同樣非常圓滿,一位評論家曾預言「我們至少能發現超主會不會打哈欠」,這下落空了。事實上,超主還笑了好幾次,笑的時機也正合適。

  不過,說到底,誰也不能確信什麼。他也可能對精彩的演出很投入,跟著表演的邏輯看下去,但這一切卻完全沒有觸及他奇特的情感,就像人類學家加入原始人的祭祀一樣。他適時發出的那幾聲笑,如期做出的幾個反應,實際上什麼也證明不了。

  喬治一心想跟超主談一次話,但到最後也沒能如願。演出結束後他們互相介紹了幾句,然後這位訪問者就溜之大吉,根本沒有機會把他跟那些隨從分開。喬治灰心喪氣地回了家。就算他有機會,他也全然不知自己該說什麼,但他相信自己肯定會轉到傑弗裡的話題上。可現在,機會沒了。

  糟糕的情緒持續了兩天。調查員的飛行器在一聲聲相互尊重的承諾中離開,只等後果漸漸顯現。沒人想到要問問傑弗裡,可這孩子卻早就想好要說什麼了,他在臨睡覺前來到喬治身邊。

  「爸爸,你認識這個來看我們的超主嗎?」

  「認識。」喬治冷冷地回答說。

  「他到我們學校來了,我聽到他跟我們老師說話。我聽不懂他說什麼,可我能聽出他的聲音。大浪打過來的時候,就是他讓我快跑的。」

  「你能肯定嗎?」

  傑弗裡遲疑了一會兒。

  「不太肯定,可要不是他,就是另一個超主。我覺得應該對他說聲謝謝。可他走了,對吧?」

  「是的,」喬治說。「恐怕他已經走了。不過,我們還有機會的。去睡覺吧,做個好孩子,別再擔心這事兒了。」

  傑弗裡好好地回了屋,詹妮也安頓好了,簡回到喬治身邊,坐在他椅子旁的墊子上,靠著他的腿。這種感傷的習慣讓喬治覺得膩煩,但又不值得發脾氣,他只是儘量把腿往回收了收。

  「現在你對這事有什麼看法?」簡問道,聲音有些疲憊,「你相信那是真的嗎?」

  「是真的,」喬治回答,「不過我們不該瞎擔心。大多數父母遇到這種事都會覺得感激不盡,當然,我很感激。解釋起來也許很簡單。我們知道超主一直對聚居地感興趣,無疑在用儀器觀察著這兒,雖然他們許諾不再觀察人類。或許他們正帶著儀器巡視此地,恰好看見巨浪打過來。看到有人身處險境提醒一下,也很自然。」

  「可他知道傑夫的名字,別忘了這一點。我們肯定受到了監視。我們有些特別之處,吸引了他們的注意。我在魯珀特的晚會上就有所察覺。這不知怎麼竟然改變了我們兩個的命運。」

  喬治同情地看著她,除了同情,別無其他。奇怪,一個人在如此短的時間裡變化這麼大。他曾喜歡過她,她為他生了孩子,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是,這個記憶模糊的、叫做喬治·格瑞森的人,對簡·莫瑞爾這個褪了色的夢想還抱有幾分情愛?他的愛現在已被一分為二,一邊是傑弗裡和詹妮弗,另一邊是卡羅爾。他相信簡還不知道卡羅爾,他希望在其他人告訴她之前,自己跟她說,只是一直沒能騰出空來做這件事。

  「也不錯,他們實際上一直在照看並保護著傑夫。你不覺得這讓我們自豪嗎?也許超主為他籌劃了遠大的前程。真不知道他將來會是什麼樣子。」

  他知道自己這麼說是在寬慰簡。他自己沒什麼可擔心的,只是有點兒好奇,有點兒困惑。突然間,又一個想法襲上心頭,也許他早該想到這一點。他機械地朝孩子的房間望了過去。

  「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只監視傑夫。」他說。

  調查員按時呈上他的報告,這場面真應該讓那些島民們好好見識一下。所有數據和記錄都進入那台永遠也填不滿的計算機記憶存儲器,這該是卡列倫背後隱藏的巨大能力的一部分,但絕不是全部。這台沒有生命的電子大腦尚未做出結論之前,調查員就已經給出了自己的建議,要是用人類思想和語言加以描述的話,應該是這樣的:

  我們不需要針對聚居地採取行動。這是一項有趣的試驗,但無論如何不會對未來產生影響。他們藝術上的努力與我們無關,也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哪一項科學研究的方向具有危險性。

  我按計劃去看了看0號對象的學校檔案,沒引起他們的注意。相關數據已經附上,可以看出沒有任何異常發展的徵象。當然,我們知道,突變之前很少有什麼先兆。

  我還見到了目標的父親,我的印象是他似乎很想跟我說話。幸好我回避掉了。毫無疑問他產生了一些懷疑,儘管他永遠猜不到真相,也不能影響事情的發展。

  我越來越為這些人感到惋惜。

  喬治·格瑞森會贊成調查員的結論,傑弗裡的確很正常。那不過是一個莫名其妙的意外,就像朗朗長空突然炸開一道雷電一樣,讓人一驚,但過後什麼事兒都沒有。

  傑弗裡就像任何一個七歲的孩子一樣,精力充沛,充滿好奇。只要稍作努力就能變得很聰明,但他沒有成為天才的危險。有時候,簡悻悻地想,傑弗裡就好像依照那種男孩子的古典處方造出來的:「外面一層泥,裡頭鬧嚷嚷。」這層泥巴到底是什麼,還得等上很久,直到傑弗裡那太陽曬黑的皮膚上慢慢積攢起來,才能看得清楚。

  他變來變去,一會兒充滿感情,一會兒又鬱鬱寡歡,一言不發或興高采烈。他對父母並不偏愛哪一個,小妹妹的降生也沒有引起他半點兒嫉妒。他的醫療卡片乾乾淨淨,從來沒有生過一天病。不過,這個時代,這樣的氣候,這種情況也很正常。

  不像其他孩子,傑弗裡並沒有很快厭煩父親的陪伴,也沒有儘量甩開他去找自己的同齡夥伴。他繼承了父親的藝術天分,這一點顯而易見。剛學會走路他就成了聚居地劇院後臺的常客,實際上,劇院已經把他當成一個小福星,為到訪的戲劇和電影界名流獻花,整套技巧練得相當純熟。

  傑弗裡是個很平常的孩子。喬治帶著他步行或是騎車在小島有限的範圍內閒逛時,一遍遍對自己重複著這句話。他們像以前世世代代的父親和兒子那樣交談,而唯獨在這個時代,父子之間有了更多的話題。傑弗裡從未離開過小島,但他能通過電視屏幕那個無所不在的眼睛觀看周圍的世界。他像所有聚居地居民一樣,有點兒蔑視其他地方的人類。新雅典的人是精英,是進步的先鋒。他們要把人類帶到超主所及的高度,甚至更高。這當然不會是明天,但總會有一天……

  他們從未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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