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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拉瑪平原


  經過沒完沒了的臺階之後,重新在平地上行走成了奇妙的享受。前方的地面非常平坦,只在左右兩側探照燈光照的盡頭處,才能隱約見到向上彎曲的曲面。三人仿佛正走在一道十分開闊的低淺山谷中,很難相信他們其實是在一個巨大的圓筒裡爬行。燈光形成的明亮綠洲之外,地面開始向高處升去,和天空相連——不,應該說變成了天空。

  幾個人信心十足,幾乎壓制不住興奮的心情。但過了一會兒,拉瑪那種幾乎觸手可及的絕對沉寂影響了大家,讓他們心裡沉甸甸的。每個腳步,每句話語,都瞬間消失在虛無中,無法引起任何迴響。走了半公里多以後,柯維特上尉再也受不了了。

  他有幾樣拿手的小本事,其中之一現在已經幾乎失傳了,當然也有人認為還沒到這一步。這種本事就是吹口哨。無論有沒有人慫恿,他都能信口吹出近兩百年來大多數電影的主題曲。他很合時宜地以「嗨呵,嗨呵,開工上路囉」開始,卻很快發現迪斯尼《白雪公主》中這首小矮人進行曲調子太低,低音部分他低不下去,於是馬上轉成《桂河大橋》接著,他大致依年代順序一口氣吹了五六首主題曲,直到20世紀末席德·克拉斯曼主演的著名電影《拿破崙》。

  嘗試雖好,卻不見成效,沒起到鼓舞士氣的作用。拉瑪需要的是巴赫、貝多芬、西貝柳斯或譚頌①的雄壯樂章,不是流行音樂的小調。諾頓正打算建議喬省省力氣以後再用,那位年輕軍官已經意識到了自己這麼做費力不討好。這以後,除了偶爾與飛船聯繫,三個人便沉默不語埋頭趕路。拉瑪贏了第一個回合。

  這是第一次深入考察,諾頓打算繞個遠路。巴黎位於正前方,就在扶梯終點到柱面海岸的中間。但在他們前方偏右僅一公里處,卻有一塊非常明顯而且相當神秘的地方。根據其特徵,這裡被稱為「直穀」。它是一道長形溝槽,四十米深,一百米寬,兩側的坡地不是很陡,初步判斷這是一條灌溉渠或運河。和扶梯的情形一樣,另外還有兩道相同的溝槽,均勻分佈在拉瑪的曲面上。

  這三條谷地長約十公里,接近柱面海時戛然而止。如果這些溝槽是用來運送水流的,這種佈局就太奇怪了。柱面海的對岸也是同樣的格局,那邊也有三條約十公里長的谷地,一直向前延伸至南極地區。

  十五分鐘輕鬆的步行之後,他們來到直穀的一端,在那裡佇立片刻,若有所思地凝視穀底。穀壁十分平滑,以六十度的坡度向下傾斜,中間沒有階梯,也沒有其他立足點。穀底平平的,鋪著一層白色物質,看起來像是冰。一份樣本足以解決無數爭議,諾頓決定弄它一塊。

  柯維特和鮑裡斯拽住安全繩的一頭,把繩子慢慢向下放。諾頓拉著繩子,沿著穀壁的斜面滑到穀底。他本以為腳下會產生碰到冰面那種熟悉的打滑的感覺,可他錯了。摩擦力比冰面大得多,雙腳可以牢牢站定。腳下的東西類似玻璃或者透明晶體,他用指尖碰了碰,感覺冷冰冰、硬邦邦的。

  他轉身背對探照燈,免得燈光直射眼睛。像一個想透過冰封的湖面去看湖底的人一樣,他竭力望向晶體深處,卻什麼都看不到。他又試著聚攏頭盔燈的光束,還是毫無用處。那東西並非完全透明,而是半透明的。如果這是某種結凍的液體,它的融點一定比水高出許多。

  諾頓從地質工具中取出錘子,輕輕敲了一下。「撲」的一聲悶響,錘子彈了回來。他加重手勁又敲一下,結果還是一樣。諾頓正想奮力一擊,忽地若有所悟,停了下來。

  他敲碎這玩意兒的可能性很低,可萬一真的敲碎了呢?他豈不是成了砸碎彩繪玻璃窗的汪達爾人②。還是算了吧,等有更好的機會時再來採集樣本。至少他已經發現了很有價值的情況。現在看來,這東西不大可能是什麼運河,只是一條突然開始又突然結束、不通向任何地方的奇異溝渠。如果真有液體從這裡流過,穀底應該會留下痕跡,或者沉積物乾燥後結成的污垢。可這裡的一切都又明亮又乾淨,仿佛它的建造者昨天剛剛離開似的……

  又一次,拉瑪最根本的神秘之處擺在他面前,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再也無法回避。諾頓船長當然具備正常的想像力,但他絕不是那種喜歡異想天開的人,否則也不可能升到目前的地位。可現在,他頭一次產生了一種預感——不完全是不祥之兆,更像是某種期待:他所看到的只是假像;這個外表嶄新卻有百萬年歷史的地方,蘊涵著某種極度奇異的東西。

  諾頓沉吟著,開始沿著這條小山谷緩步前進。兩個同伴則拽著系在諾頓腰間的繩頭,沿著谷地邊緣隨著他移動。船長倒不是期待有什麼新發現,只是心裡忐忑不安,想隨意走走。讓他不安的是另一件事,跟拉瑪無法解釋的嶄新狀態毫不相干。

  走了還不到十幾米,他驀地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心神不定的原因所在。

  他認得這個地方,以前來過這裡。就算是在地球或者某個熟悉的星球上,這種似曾相識之感也會讓人惴惴不安。大多數人都有過類似體驗,但大家常常並不深究,像對待偶然想起的一張舊照片一樣,置諸腦後了事。如果是那種喜歡疑神疑鬼的人,或許會把這種情形看成對他人產生的心靈感應,甚至視為自己未來某種經歷的閃回。

  可是,這是一個人類此前不可能見過的地方啊——這種似曾相識之感真是太讓人震驚了。諾頓船長停住腳步,站在平坦的晶體表面上,一動不動,極力整理自己的思緒。他井然有序的世界已經變得混亂不堪。過去的大半輩子裡,他對種種怪力亂神總是嗤之以鼻,而現在,他卻瞥見了它們的鬼影,影影綽綽,若有若無。

  讓他大感寬慰的是,就在這時,常識幫了他一把。那種讓他心神不定的似曾相識之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自己青年時代往事的真實回憶。

  沒錯,的確有一次,他也曾像現在這樣,站在陡峭的斜壁之間。斜壁向遠方伸展過去,好像在無限遠的前方會聚成了一個點。不過,當時那兩堵斜壁上鋪滿了修剪得很整齊的草皮,而且他腳下踩的是碎石子,不是現在這種光滑的晶體。

  那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那個時候,為了追求一位女同學(他還記得她的長相,名字卻早已忘記),諾頓選修了一門工業考古學。當時這門課很受理工科研究生的歡迎。他們考察過廢棄的礦坑和紡織廠,爬上破舊的鼓風爐、蒸汽機,參觀過原始的(但仍有危險性)核反應堆,在修復成原狀的馬路上駕駛渦輪驅動的昂貴的古董汽車。

  他們看見的東西不全是真的。由於年代久遠,許多東西已經不復存在,因為人類不屑於保存日常生活中的常用物品。可一旦需要,人們又會精雕細琢地把那些東西複製出來。

  於是,年輕的比爾·諾頓才得以用一百公里的時速盡情飛馳,同時發瘋似的把寶貴的煤炭鏟進火車頭的爐膛。那個火車頭看起來有兩百年的歷史,實際上卻比他還年輕。三十公里長的大西鐵路倒是真正的古董,好不容易才挖掘出來,重新投入使用。

  伴隨著長鳴的汽笛,他們沖向一座小山,隨即全速駛進濃煙滾滾、被火光照亮的黑暗中。一段漫長的時間之後,他們穿過隧道,開進一條筆直的夾坡道,兩邊是綠草如茵的陡峭護壁。那一幕幕早已忘卻的景色,和眼前幾乎一模一樣。

  「怎麼了,船長?」羅德裡戈喊道,「有什麼新發現嗎?」

  諾頓從往事的回憶中清醒過來,重新回到現實。那種壓抑之感減輕了一些。是的,這裡的確很神秘,但人類未必不能理解。雖然還沒打算和他人分享,他卻已經學到了重要的一課: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受制於拉瑪。否則他必敗無疑,甚至會喪失理智。

  「沒什麼,」他回答道,「下邊什麼都沒有。拉我上去,我們直奔巴黎。」

  ***

  ① 作者杜撰的音樂家。

  ② 日耳曼民族的一支,曾洗劫羅馬城及其藝術品,此後成為肆意破壞和褻瀆聖物的同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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