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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深入黑暗(1)


  諾頓船長很想親自參加這次行動,不過身為船長,他的首要職責是飛船。如果這第一次探險出了大問題,他或許不得不指揮飛船逃離此地。

  如此一來,指揮探險的顯然只能是他的二副麥瑟少校。連諾頓自己都承認,卡爾比他更合適。

  卡爾·麥瑟,生命保障系統的專家,這個領域的幾本教材就出自他的手筆,被視為業內標準。他親自試驗過無數儀器的性能(往往是在十分危急的情況下)。另外,他的生物反饋控制能力也相當有名。他可以讓自己的脈搏在瞬間下降一半,同時讓呼吸減少到幾乎沒有,在這種狀態下堅持十分鐘之久。這些有用的小技巧曾不止一次救過他的性命。

  然而,儘管麥瑟本領高強、天資聰穎,他卻幾乎完全沒有想像力。對他來說,最危險的試驗和任務都不過是必須完成的工作而已。麥瑟從來不冒不必要的風險,認為一般人所謂的勇氣沒有任何用處。

  他的生活哲學可以用兩句座右銘來概括:一、忘記什麼沒有?二、勇氣這種東西必須消滅。唯一讓他生氣的是,大家公認他是全艦隊最勇敢的人。

  選定了麥瑟,第二名成員自然而然也就定下來了,就是與他形影不離的夥伴——喬·柯維特上尉。這兩個人其實很少共通之處。麥瑟身材粗壯,個性沉著;小十歲的柯維特則身形纖細,容易衝動。柯維特對老電影特別熱衷,麥瑟卻完全沒這個愛好。

  可是俗話說得好,沒人知道閃電會落在哪兒。多年以前,麥瑟和柯維特就建立了牢固的友誼。這還不算什麼,真正稀奇的是,兩人在地球共同擁有一個妻子,後者替他們各自生了一個孩子。諾頓船長很希望什麼時候能見見她,肯定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這種三角關係至少已經持續了五年,看上去仍舊是個穩穩當當的等邊三角形。

  一支探險隊不能只有兩個人。人們早就發現三個人最合適。如果折損了一個人,剩下兩個人或許還能逃命,而孤零零的一個倖存者則難逃一死。一番深思熟慮後,諾頓選擇了技術中士威勒·邁倫。他是機械方面的天才,什麼樣的機器都會開,機器不管用時還能設計出更好的替代品。如果需要辨認外星人的機器設備,他是最理想的人選。威勒·邁倫的本職工作是航天科技大學的副教授。一次長假期間,他本來可以從士官晉升為軍官,但邁倫拒絕了,理由是應該把晉升機會留給職業軍官。誰也沒把他的這個藉口當回事,大家一致認為,說到野心,威爾①的得分是零。沒有野心可以當個中士,但永遠別想當上正教授。和無數士官前輩一樣,威勒·邁倫在權力和責任之間找到了理想的折衷點。

  探險隊飄過最後一道氣密艙門,沿著處於失重位置的拉瑪軸線向外移動。柯維特上尉發現他又開始幻想自己身在某個電影場景中了。他常常這樣。有時候,他覺得應該下決心改掉這個習慣;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這樣做沒什麼不好,反而可以讓最無聊的事變得有趣起來。更何況這個習慣或許會在某天救他一命,這種事誰說得准?真到了那一天,他會記得費爾班斯、康納利或川口浩這些明星遇到同樣處境時是怎麼逃生的。

  這一次,他參加的是20世紀初的一場壕塹戰,正準備跳出戰壕,偵察敵情。士官麥瑟率領他和邁倫這兩名戰士,趁夜色摸進兩軍之間的無人地帶。柯維特毫不費力地想像自己正身處一個大彈坑的底部,只不過這個彈坑不知怎麼回事經過了一番修整,形成了一系列向上方延伸的臺階。三盞彼此拉開很遠距離的等離子弧光燈將這個「彈坑」照得一片雪亮,幾乎沒留下任何陰影。但最遠的臺階之外,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卻仍是神秘莫測的一片漆黑。

  柯維特心裡很清楚前面是什麼。首先是寬度一公里的環狀平原,三道很像寬軌火車軌道的階梯把平原三等分。階梯的梯級凹進地面,沒有凸出來,在梯子上爬行時不會被它們擋住。三道階梯的佈局完全對稱,用不著在它們中挑挑揀揀,隨便走哪一道都一樣。為方便起見,他們選擇的是離阿爾法氣密艙最近的那一條。

  梯級與梯級之間間隔很寬,看似不便,其實不會造成任何問題。雖然這裡已經是中軸區的邊緣,偏離軸線半公里,但重力也僅僅相當於地球上的三十分之一。儘管背著將近一百公斤的器材和生命保障裝備,他們仍能雙手交替爬行,輕鬆前進。

  從阿爾法氣密艙到這個隕坑邊緣拉起了導索,諾頓船長和後備隊員沿導索排列,注視著麥瑟一行前進。在弧光燈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中只能看到階梯前端的幾百米,被麥瑟等人不住晃動的頭盔燈照亮。在毫無特色、一片平坦的平原上,頭盔燈光漸漸遠去,越來越小。

  就在這時,卡爾·麥瑟提醒自己:該做出第一個決定了——我這是正沿著梯子向上爬,還是往下走?

  這可不是個細枝末節的小問題。他們現在基本上處於無重力狀態,大腦可以隨意選擇參照系。麥瑟可以很容易地讓自己相信面前是一片遼闊的平原,也可以相信自己正緊貼在一堵垂直牆壁上朝上方攀緣,還可以認定自己正在一座懸崖邊緣向下俯瞰。在從事某項比較複雜的工作時,許多宇航員都因為沒選對參照系,引發了嚴重的心理問題。

  麥瑟決定把自己想像成頭朝前方移動,因為其他兩種方式都不大自然。再說這樣做還能讓他比較容易看清前方有什麼東西。所以最初幾百米時,他會設想自己正向上方攀爬。到了重力逐漸增強、這種設想維持不下去時,他會再將頭腦中的方位反轉一百八十度。

  他抓住第一道梯級,讓自己沿著階梯慢慢前進。行動很輕鬆,仿佛在海底漫遊。其實,在這裡行走比在海裡更容易,因為沒有構成阻力的海水。移動太容易了,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加快速度。但經驗豐富的麥瑟知道,在如此生疏的環境中不該魯莽行事。

  從耳機裡,他能聽見兩個夥伴均勻的呼吸聲。他不需要其他證據就知道他們狀況良好,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聊天上。他很想回頭望望,最後還是決定不冒這個險,等到了階梯盡頭的臺地再說。

  梯級之間的距離完全相同,都是半米。開始階段,麥瑟兩級並成一級地前進。他仔細記下了梯級數目。到了兩百級附近,他頭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了重量——拉瑪自轉所產生的離心力起作用了。

  到了第四百級,他估計自己的重量應該在五公斤左右。這點重量本身倒是沒什麼,問題是它讓他產生了清晰的被向上拉扯的感覺。這種情形下,假裝自己正向上攀登變得越來越困難了。

  到了第五百級,他覺得應該停下來歇歇。剛才那一段其實是拉瑪的重力在拉著他前進,麥瑟所做的僅僅是把握住方向。儘管如此,他仍然覺得手臂上的肌肉已經開始對這種不大習慣的運動有所反應。

  「報告船長,一切正常。」麥瑟說,「我們剛剛走完了一半。喬,威爾,你們怎麼樣?」

  「我很好。幹嗎停下?」喬·柯維特回答。

  「我也一樣。」邁倫中士說,「但要注意科裡奧利力②它開始增強了。」

  麥瑟已經察覺到了。當他放開手中的梯級時,明顯感到自己有向右飄開的趨勢。他非常清楚,這不過是拉瑪自轉的結果,但那種感覺卻像有某種神秘力量,正將他從梯子上輕輕推開。

  既然「向下」已經開始有了實際含義,或許現在應該從頭朝前轉成雙腳朝前。這樣做會暫時喪失方向感,不過他準備冒這個險。

  「注意!我要轉一圈了。」

  麥瑟抓緊梯級,用雙臂的力量將自己的身體轉了一百八十度。在那一瞬間,兩個夥伴的頭盔燈直射他的雙眼,讓他什麼也看不見。在他上面很遠的地方——現在真的是上面了——他可以看見懸崖邊有一點微弱的燈光。燈光映出諾頓船長和後備隊員的身影輪廓,顯得很小、很遙遠,正緊張地注視著他。他朝他們揮揮手,讓他們放心。

  他鬆開手,讓拉瑪微弱的人造重力發揮作用。從這一級梯級掉到下一級要花兩秒多;如果是在地球,同樣的時間裡,一個人可以墜落三十米。

  下墜速度慢得讓他心焦。為了加快速度,他用雙手推著,推一次可以滑過十幾級梯級。只要覺得太快,他就用雙腳當刹車,放慢速度。

  到第七百級時,他再次停下,將頭盔燈光轉向下方。底下就是扶梯的起點,和他估算的一樣,離他只有五十米。

  幾分鐘後,他們來到了階梯的最末一級。在太空中待了幾個月後,重新站在一個堅固的表面上,感受地面擠壓著雙腳,真是一種奇怪的體驗。他們的重量仍然不到十公斤,但已經足以給他們一種十分穩定的感覺。麥瑟閉起眼時,完全可以相信腳下是個真實的世界。

  這裡有個大約十米寬的前伸部分,也可以稱為平臺,扶梯由此開始,伸向下方。平臺的左右兩側向上翻起、延伸,直到消失在黑暗中。麥瑟知道,這個所謂平臺其實是一個完整的環形,如果從這裡開步,沿著它走五公里就能回到這個起點,也就是繞了拉瑪一圈。

  這裡的重力還很小,不可能像在地球那樣真正步行,只能往前大步跳躍。但這樣做存在著很大危險。

  扶梯向下沉入黑暗,他們的頭盔燈照不到那麼下面的地方,人們會因此產生錯覺,覺得向下走很容易。他們必須抓住兩旁高高的扶手,這一點十分關鍵。如果有誰一步邁得過大,這個冒失鬼就會畫出一道弧線飛進空中,然後撞上下方一百米處的地面。真要這樣倒也沒什麼,但失足或許會導致另一種可怕得多的後果——拉瑪的自轉會讓扶梯偏向左側,失足下落者很可能不會落在扶梯上,卻撞上扶梯旁邊無遮無擋、一瀉而下的弧形坡地,一直墜向下面將近七公里的平原。

  麥瑟心想,那樣一趟雪橇急降肯定夠戧。即使在目前這種重力下,終極速度也會達到每小時數百公里。或許能想個辦法,用摩擦力減速,不至於一頭直栽到底。真要那樣,說不定還會成為抵達拉瑪內壁的捷徑呢。當然,必須謹慎行事,先做幾次試驗再說。

  「船長,從梯子下來沒出什麼問題。如果你同意,我打算繼續向下一個平臺前進。我想測一下從扶梯下去的速度。」麥瑟彙報道。

  「去吧。」諾頓回答。「小心些」就用不著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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