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瑟·克拉克 > 神的九十億個名字 | 上頁 下頁
家有人猿(2)


  這場衝突的起因已經無關緊要了。那是一次有關社區發展的會議,我和克麗絲汀意見相左,各執一詞。結果,同往常一樣,贏家還是她。我火冒三丈地離開了會場,等我回到家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朵卡絲,她正在看一本週刊上花花綠綠的插圖——於是我想起了埃裡克說過的話。

  我放下手提包,摘掉帽子,堅定地說:「朵卡絲,隨我來車庫!」

  車庫裡堆滿了沒人要的玩具、從前的聖誕裝飾物、潛泳裝備、空空的包裝盒,還有破損的工具(看來在埃裡克飛回太空之前,他不會有空去收拾一下車庫了)。我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翻出顏料和畫架,還有幾張尚未完成的油畫,現在倒是可以重新開始了。我選中一張風景畫,上面只有一棵孤零零的小樹。我說:「從現在起,朵卡絲,我要教你畫畫。」

  我的計劃很簡單,但說句實話,不算太光彩。我聽說在過去,猩猩只會用顏料在畫布上一通亂塗亂抹,沒有任何一隻猩猩能畫出真正意義上合格的畫作,我敢說朵卡絲也不行。但沒有人知道我會成為她的代筆,別人只會對她交口稱讚。

  再說,我也不打算徹底欺騙別人。我會設計構圖,調好顏料,畫好大部分畫面,然後讓朵卡絲像做其他家務一樣照葫蘆畫瓢。我希望她能把畫板上空餘的部分都塗滿,要是順便還能創造出某種獨特的技法就更好了。照我估計,如果幸運的話,她應該可以完成至少四分之一的工作,那樣,我可以理直氣壯地宣稱這幅作品完全是她自己畫的——就算是米開朗基羅和列奧納多·達·芬奇,他們的某些「名作」不也是先由助手大體完成,然後才簽上他們的大名嗎?而我,就是朵卡絲的「助手」罷了。

  但我必須承認還是有點兒失望。儘管朵卡絲很快就明白了應該怎麼做,也學會了怎麼使用畫筆和調色板,可她畫出來的東西簡直沒法看。她好像連該用哪只手畫畫都搞不清楚,經常把畫筆由一隻手換到另一隻。到最後,畫作幾乎還是由我全部完成,她唯一的貢獻不過是在畫布上草草塗抹了幾根線條。

  當然,我原本就沒指望朵卡絲上了幾堂課就能變成藝術大師。沒關係,哪怕她真的沒什麼藝術細胞,只要我稍加掩飾,讓別人相信所有作品都出自她手,倒也不難。

  我一點兒也不著急,這種事情本身也急不得。幾個月後,朵卡絲速成藝術班終於交上了十幾幅作業。所有作品的主題都精挑細選,十分契合戈達德空港這位超級黑猩猩大師的身份。比如說近海環礁湖的寫生、我家房子的特寫、夜間發射飛船的景象(全是一團團明亮刺眼的強光)、釣魚時的場景,還有一片棕櫚樹林——沒錯,雖然盡是些老掉牙的題材,但絕不會讓人產生懷疑。在朵卡絲來我家之前,除了飼養並訓練她的實驗室,我猜她沒怎麼見過外面的世界。

  我把最棒的幾幅畫(有幾幅確實很不錯——畢竟,我的眼光還是很准的)掛在我家屋子裡,幾位到訪的朋友想看不到都難。這些作品的畫工堪稱完美,朋友們見了都讚歎不已,我卻「謙虛」地說不是我畫的,然後他們就會發出一聲驚呼:「是真的嗎?」有些人還會表示懷疑,但我很快便打消了他們的疑慮。我特意挑選了幾位朋友現場觀摩朵卡絲的創作——這些人對藝術幾乎一竅不通,在他們看來,那些畫不過是紅色、金色和黑色顏料的抽象混搭,根本無法做出評價。在這種場合之下,朵卡絲的表現也是有模有樣,就像一個電影演員在假裝演奏一件樂器。

  為了讓大家把消息散播出去,我把最好的幾件作品都送了人,在朋友們眼裡,我只把這些畫當成了有點兒意思的裝飾品——同時送出的還有幾絲「慍怒」。「我雇朵卡絲是讓她給我幹活兒,」我故作氣憤地說,「不是讓她開畫展!」我還十分小心地避免把朵卡絲和克麗絲汀的畫放在一起作對比,但我們共同的朋友會自行看到二者之間的差距。

  後來,克麗絲汀來找我。名義上是因為上次爭吵之後,她希望我們能像「兩個明智的人」一樣和解,但我很清楚她的真實目的。我們坐在客廳裡喝茶,對面的牆上高高掛著朵卡絲最得意的代表作(一輪明月自環礁湖上升起——月色清涼、憂鬱,充滿神秘風情)。我誠懇地向她道歉。我們壓根兒沒談到這幅畫,也沒談到朵卡絲,但看著克麗絲汀的眼神,她心裡在想什麼我可是心知肚明。一周之後,她原本已經準備好的一場畫展靜悄悄地取消了。

  據賭徒們說,在風頭最盛的時候退出賭局才是明智之舉。如果當時我能靜下心來想一想,我應該猜得到克麗絲汀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她遲早會還擊的。

  她選了個好時機。當時我的兩個孩子正在上學,奶奶出去串門了,我則在小島另一頭的購物中心裡閒逛。她應該先是打了個電話,證實我家裡沒人——家裡的確沒有「人」。我們早就告訴朵卡絲不要接電話,她剛來我家時試著接過,可惜到最後也沒成功。就算是超級黑猩猩,在電話裡一聽也像個醉鬼,讓他們接電話只會引發一系列麻煩。

  我能推想出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克麗絲汀開車到我家,因為我不在家而「備感失望」,於是不請自入。她沒有浪費時間,而是直接去詢問朵卡絲。幸運的是,為了預防這種情況,我已經和自家的類人猿女士演習過了。「是朵卡絲畫的。」每次我們畫完,我都會一遍又一遍地教她這麼說,「不是我家太太,是朵卡絲畫的。」到最後,我敢說連她自己都是這麼認為的。

  朵卡絲只能說五十個單詞,再加上我對她的洗腦,應該能讓克麗絲汀迷糊一陣子,但她不可能一直迷糊下去。朵卡絲生性溫順、馴服,克麗絲汀卻是個直脾氣,既然她下定決心要戳穿我倆串通好的騙局,那麼她一定會徑直闖入我家的車庫兼畫室。一旦發現真相,她肯定會非常滿意,當然還會感到一點點驚訝。

  半個小時後,我才回到家。一看到克麗絲汀的車子停在路邊,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我只希望自己回來得還算及時。我走進大門,卻發現屋子裡安靜得有些詭異,我意識到已經晚了。但情況有點兒不對勁。克麗絲汀的嘴是閒不住的,就算身邊只有一隻黑猩猩當聽眾,她也會說個不停。對她來說,安靜就像一張雪白的畫布,必須要用她自己的聲音來填滿。

  房子裡一片死寂,完全沒有生命的氣息。我的心中油然升起一陣恐懼,不由得踮起腳尖穿過客廳、飯廳、廚房,一直走出後門。車庫的門開著,我湊到門邊,屏氣凝神,往裡偷窺。

  見到真相的那一刻讓我叫苦不迭,朵卡絲果真擺脫了我的影響,還自創了一套繪畫技巧。只見她運筆如飛,自信滿滿地畫著——用的卻不是我精心教給她的筆法。至於她繪畫的內容……

  那幅畫令克麗絲汀如此愉悅卻也讓我受到了深深的傷害。鑒於我為她付出的一切,朵卡絲這麼做簡直就是忘恩負義。當然,其實我也知道,朵卡絲心中並無惡意,她僅僅是在展示自己的才華。後來,她的這幅作品在古根海姆現代藝術博物館展出,有些心理學家和評論家為這荒謬的提案寫了推薦信,他們還說,朵卡絲的自畫像閃爍著耀眼的光輝,在人與動物之間搭建了一座橋樑,讓整個人類第一次站在局外人的角度重新審視自己。可惜,當我把朵卡絲領進自家廚房時,卻沒能看到這一點。

  讓我心煩意亂的不光是她的畫,真正難以釋懷的,則是我長期以來已然根深蒂固的觀念。我浪費了那麼多時間改善她的繪畫技巧——還有她的行為方式。但在當時,她坐在畫架前,兩手靜靜地疊放在胸口,那一瞬間,我教給她的一切都已煙消雲散。

  同樣是這個瞬間,開啟了她作為一個獨立藝術家的職業道路。那個時候,我痛苦地發現,其實朵卡絲的天賦還有很多,哪怕她只伸出一隻敏捷的腳掌,也是我的雙手所遠遠不及的。

  ① 潘·賽比恩斯:Pan Sapiens,字面意為「泛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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