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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接著,三艘戰船似乎開始採用一種較為複雜的戰術編隊,為的是對要塞保持最大限度的轟炸態勢,同時減少它的反擊機會。有幾次,某一艘戰船從他們頭頂掠過,惠勒會儘快躲進石縫,唯恐從反射屏彈回來的輻射會濺落到他們頭上。哲美森已經不再勸說他的同伴少冒風險,他沿著壕溝爬行了一段距離,尋找著更深處的避難所,最好是頭頂有遮蓋物的。所幸,他離得並不太遠,岩石也幫忙阻擋了無線電波的消散,所以,惠勒可以不斷地為他現場解說戰況。

  難以相信的是,整場戰鬥到目前為止只延續了不到十分鐘。惠勒警惕地掃視著南方的火光,他注意到巨大的半球體似乎有些不對稱了。開始他以為是有一台發電機故障,令防護罩無法維持原狀。接著他看到岩漿的河流至少已漫延一公里,於是猜想是整個軍事要塞從地基上漂浮起來了。防禦者自己多半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的隔熱系統一定能阻擋太陽的熱能,對於岩漿的小小熱度,恐怕沒什麼反應。

  現在,奇怪的事情又發生了。作戰的光束不再隱形,那是因為要塞上空不再是真空狀態了。在它的周圍,熔沸的岩石釋放出大量的氣體,穿過氣體的一道道光束清晰可辨,猶如地球上霧氣氤氳的探照燈光。與此同時,惠勒開始注意到,在他的周圍不斷有雹子般的微小顆粒灑下來。他迷惑了一陣子,隨後明白過來,那是岩石的蒸氣在半空又凝成的石屑,然後撒落下來。它們都很輕,很小,似乎沒什麼危險,他也沒有告訴哲美森——他不想讓哲美森擔憂太多。只要撒落的塵砂不太重,普通的隔熱太空服就能抵擋得了。無論如何,它們落回地面的時候多半已經冷卻了。

  穹頂周圍暫時形成的稀薄大氣造成了另一個出人意料的效果。天地間偶爾會出現閃電。要塞周圍一定累積了大量的靜電。有些閃電本身應該是很壯觀的,然而在白熱化的雲霧背景下,很難看清楚。

  儘管惠勒已經習慣了月球上永恆的沉寂,但他還是有一種不現實的感覺,因為眼前的衝突如此激烈,卻連一絲聲響也沒有發出來。有的時候,他的身底能感到一陣陣柔和的振動,那也許是岩漿墜落後,通過岩石傳遞過來的震盪。然而絕大多數時間,他感到自己正在觀看一檔電視節目,而電視機的音頻恰好故障了。

  事後,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怎麼會如此犯險,真是愚不可及。當時卻毫無懼意——有的只是巨大的好奇和興奮。儘管自己不知道,但其實他是完全被戰爭的極大魅力迷住了。男人的體內有一種致命的衝動,其中的道理難以名狀——他們一旦看到精彩的場面,聽到奇異的聲音,連心跳也會為之加快的。

  奇怪的是,惠勒對任何一方都沒有歸屬或偏向的感覺。此刻,他的神經格外緊張,已經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在他看來,眼前的一切似乎只是專門為他安排的一場沒有感情色彩的表演。他對哲美森生出一種輕蔑的情緒——為了苟且地追求平安,他錯過了一場大戲。

  也許真實的情況是,逃過了一劫的惠勒,此時處於亢奮狀態,近乎於酣醉了,個人的安危似乎成了件荒唐的事情。他已經逃出了侵蝕坑,還有什麼能傷害他的。

  哲美森沒有感到這種心理的安慰。他幾乎沒看到戰鬥,不過對於它的恐怖和宏大,卻比他的夥伴感受得還要深得多。現在後悔已經太遲了,然而他曾一次又一次地同他的良心鬥爭過。他氣憤,因為造化把他擺在眼前的位置上——許多行星世界的命運也許就要因為他的行為而為之改轍。他氣憤,還因為地球和大聯邦竟然把局面搞到這步田地。一想到人類可能面對的未來畫卷,他就從心裡感到噁心。

  惠勒始終不理解要塞方面為何等了這麼久才用上了它的主戰武器。也許斯蒂芬森,又或是別的什麼負責人,在等待著攻方的鬆懈,如此他就可以騰出百萬分之一秒,稍稍降低要塞的防禦能量,趁機發射武器。

  惠勒看到了,那是一根結結實實的光柱,向星空直刺出去。他記起了彌漫在天文臺的傳言。原來,這就是有人看到的,從山後閃出來的那道光束。他沒時間去仔細思量這個現象如何違背了光學定律,因為他的雙眼直盯住了頭頂上被擊傷的飛船。光束擊穿了忘卻號,就好像它根本不存在於空中——要塞方面一劍封喉,宛如昆蟲學家釘死了一隻蝴蝶。

  不管你忠誠于哪一方,這都是可怕的一幕。眼看著一艘龐大的飛船,突然間失去了防護屏,因為發電機停止了運轉,於是它無助地留在空中,全然沒了保障。要塞方面的第二套武器立即向它開火,撕裂它的金屬軀殼,將它的鎧甲一層一層地融化了。接著,它開始緩緩地向月球表面著陸,而船體的骨架依然保持完整。沒有人能知道它為什麼沒有著陸成功(多半是由於控制系統短路),因為全體機組人員都不可能生還了——只見它向東墜下去,劃過一條平整的抛物線。在船體完全融化之前,它的骨架結構幾乎完全暴露出來。幾分鐘後,它墜毀了,消失在特內裡費山脈的後面。藍白色的光芒從地平線後面射出來,閃爍了一陣子。惠勒等待著,等著衝擊波傳到他身邊。

  接下來,就在他盯視著東方的時候,他看見荒原上升騰起一道塵沙,像一條橫線一樣向他掃過來,好似被強風吹過來一般。震盪波穿過了岩層,一路上將地表的塵沙高高彈入空中。這是一堵無聲推進的牆,迅疾而無可阻擋,速度高達每秒幾公里。任何人,如果不知道它的形成原因,一定會被嚇壞的。不過它不會造成什麼損害,波峰經過惠勒的時候,就好像一陣輕微的月震。塵沙的簾幕使能見度降低了幾秒鐘,然後,同它的來襲一樣迅速地撤去了。

  惠勒再次張望著尋找剩餘的戰船時,它們已經離得太遠了——飛船的保護屏障縮小成了天頂附近的小小火球。起初,他以為它們撤退了,接著,突然間,保護屏擴張起來,因為它們開始俯衝進攻了。那是一個完全垂直的加速俯衝。在要塞旁邊,岩漿宛如一隻只活物,在光束的激蕩下狂野地拋入空中。

  黃泉號和波江號在要塞上空約一千米停止了俯衝。有一瞬間,它們停止不動了;接著它們又一同回到高空。惠勒只是看見其中一艘船的保護屏比另一艘縮小得慢得多,他不知道,波江號已經遭到了致命的重創。他琢磨著,要塞會不會再次使用神秘的武器,又或者,防禦的一方會認為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在十公里以上的空中,波江號的保護屏似乎爆炸了,它毫無屏障地懸浮著,在黑暗的空中變成了一枚幾乎隱形的鈍頭魚雷。接著,一刹那間,它的吸光油漆和下面的裝甲被要塞的光束撕開了。龐大的船體變成了櫻桃紅色,隨後是白色。它向前傾倒,船首指向月面,開始做最後俯衝。起初在惠勒看來,它似乎是對準他自己來的,接著他看到它是沖向要塞去的。它執行的,是船長的最後一道命令。

  幾乎是直接命中。垂死的飛船摔碎在岩漿的湖泊裡,然後立即爆炸;球形的要塞被吞噬在烈焰之中。惠勒心想,這回一定是結束了。他等待著衝擊波的到來——再一次,塵沙形成的牆壁掃過——這一次是朝向北方的。震盪極為劇烈,以至於他被彈得跳了起來。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像要塞裡還能有倖存者。小心翼翼地,他將始終為他「轉播」戰況的「潛望鏡」拽回來,自己探出塹壕張望著。他不知道,還有一場突發的終場戲沒有上演。

  不可思議的是,穹頂依然存在,只不過似乎被刀削去了一部分。那裡靜寂而沒有生氣。它的保護屏撤去了,能量耗盡了。它的守軍,毫無疑問,都陣亡了。儘管如此,他們已經盡了職守。剩下的那艘聯邦飛船已沒了蹤跡。它已經向火星方向撤退了,它的主要武器裝備已經全部失效,動力裝置也到了失靈的臨界點。它再也不可能作戰了——然而,在剩下的幾個小時壽命裡,它還要扮演最後一個角色。

  「全都結束了,希德,」惠勒對著太空服裡的無線電對講機說道,「可以安全地出來看看了。」

  哲美森從五十米以外的裂縫裡爬出來,將輻射計舉在身前。

  「這周圍還是很熱,」惠勒聽見他嘟囔著,一半是說給他自己的,「我們越快轉移越好。」

  「是不是回到費爾迪南德號裡更安全?然後再接通無線電……」惠勒說了一半,停下來。穹頂那邊又發生了狀況。

  一陣火山爆發般的爆炸撕裂了地面。一道巨大的噴泉射出來,將大圓石拋到了數千米的高空。它迅速地飛濺而出,驅動著雲團般的煙霧,出現在荒原上。有一陣子,它矗立在南方的天地間,猶如雄偉靈異的巨樹,從荒蕪的月球塵土中噴薄著生長出來。接著,幾乎同它的生長一樣迅速,它又無聲地坍塌下來。憤怒的塵霧消散在空中。

  數千噸的沉重液體填充在人類鑽出的最深的礦井裡,確保這井口不會合攏,現在它們終於因為戰鬥留下的巨大能量從岩石中滲進去而達到了沸點。礦井的噴發,同地球上石油的井噴一樣壯觀——這說明即使沒有原子能,一樣可以造就一場盛大的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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