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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沒什麼特別嚴重的,不過他到過幾次火星,去執行天文學任務,在那兒還有些朋友。」

  「他從來不談政治——我試探過他一兩次,可他似乎毫無興趣。我不認為他在中心城接觸過很多人——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我認為他進城只是去健身房鍛煉身體。你沒有其他的理由了嗎?」

  「沒有——對不起。這是五五開的概率。總之從某個地方,發生了洩密。也許發生在中心城。關於天文臺的報告也許是故意設下的迷陣。正如你說的,很難想像情報如何從裡面傳送出來。無線電監聽毫無結果,只聽見了幾條未經授權的私人信息,目的都很單純。」

  薩德勒合上筆記本,歎了口氣,把它收了起來。他再次瞥了一眼令人暈眩的穀底——此刻他正顫巍巍地懸浮在它的頭頂。在懸崖的底部,採礦的「蟑螂」正從某一個地方出發,迅捷地爬行著;突然間,泛著光芒的崖壁上似乎出現了汙斑,而且慢慢擴散著。(那是在多深的地方?兩公里?三公里?)原來是一陣煙霧,從深處升上來,在真空中擴散著。薩德勒開始讀秒,然後待到爆炸聲響起,他就能計算出爆破點與他之間的距離了。不過他足足數了十二秒,這才想起他這是白費力氣。縱然那是一顆原子彈,他也不可能聽得見的。

  藍衣男子調整著照相機的背帶,朝薩德勒點著頭,宛然又成了一個標準的觀光客。

  「請給我十分鐘撤離的時間,」他說,「記著,再見面的時候咱們就互不相識了。」

  薩德勒對最後一句告誡相當厭惡。不管怎麼說,他已經不再是純業餘選手。他已經全職上崗,到現在幾乎已有半個月球日了。

  伊基努斯車站的小咖啡店裡生意蕭條,薩德勒獨佔了一桌。大局勢不穩定,遊客也興致受挫。所有已經來到月球的遊客也都在儘快搭乘飛船往回趕。也許他們的選擇是對的。如果發生禍亂,此地首當其衝。沒有人相信大聯邦會直接攻擊地球,塗炭數以百萬計的無辜生命。這種野蠻行徑屬￿過去的時代——至少大家希望如此。可是誰又能肯定呢?戰爭爆發後誰又知道會怎樣呢?地球太脆弱了,脆弱得充滿恐懼。

  有一段時間,薩德勒迷失在渴望和自憐的白日夢中。他不知道珍妮特能不能猜得出他身在何處,他也不能確定,現在,自己究竟是否想讓她知道,那樣恐怕也只能徒增她的擔憂吧。

  他一邊喝著咖啡——雖說他在月球上還沒喝到過值得品嘗的,但還是不由自主地點了一杯,一邊考慮著這位不知名的聯絡人向他提供的信息。其中包含的價值非常小,他依然在黑暗中摸索。關於莫爾頓的提示格外讓人驚異,他也並不太重視。這位光譜學家身上有一種誠信的力量,讓人很難相信他是個間諜。薩德勒很清楚,依賴這樣的直覺是致命的錯誤,無論他個人的感覺如何,從現在起他要格外留意莫爾頓。不過他暗地裡自己同自己打賭——從莫爾頓身上什麼也查不出。

  對於這位光譜分析部的負責人,他將自己所記得的所有事實羅列了一遍。他已經瞭解了莫爾頓的三次火星之行。最後一次是一年多以前,更晚些時候,總監本人也去過一次。而且,各行星的天文學家之間很講兄弟情分,哪個高級職員在火星和金星上沒幾個朋友呢?

  莫爾頓有什麼不尋常的特徵呢?除了那份引人好奇的超然和似乎與之矛盾的熱心腸,薩德勒想不出別的來了。當然,莫爾頓還有又好玩又動人的「花床」(這是別人起的名字)。不過如果連這樣無關大雅的怪癖也要去調查一番,那麼他一定會一事無成的。

  不過,有一件事情也許值得考察。他記下了一家莫爾頓購買耗材的商店(這恐怕是除了健身房以外莫爾頓造訪的唯一一個地方了)。那樣的地方別的反諜報特工也許會粗心地錯過的,想到這裡,薩德勒感到欣慰,因為這說明他沒有放過任何線索,於是他付了賬,走過連接咖啡店和車站的小小走廊,走進了這座好似被廢棄的車站。

  他搭乘支線列車回到了中心城,途中經過了地形格外崎嶇破碎的特裡斯納凱爾環形山。在幾乎整個旅途上,單軌車都伴隨著一座座纜索支架,它們傳遞著滿載礦物的桶形吊車,從伊基努斯發出,又將空桶原路送回。一段段長達一公里的纜索,首尾貫連——如果沒有緊急的貨運要求,它們是最廉價最實用的傳送工具了。然而,當中心城的穹頂出現在地平線上不久,纜索就改變了方向,向右畫了條弧線,遠去了。薩德勒可以看見它們一路跋涉,直奔視野盡頭的巨大化工廠——月球上所有人類的衣與食都要直接或間接地依靠它的產出。

  在城裡,他儼然一副常住客的姿態,從一個穹頂走到另一個穹頂,再也不感到陌生了。首先,他要去修剪太久沒打理過的頭髮。天文臺的一位廚師在這裡兼職做理髮師,掙點外快。不過薩德勒見識過他的手藝以後,決定還是求助專業髮型師。

  接下來,他要去健身房做十五分鐘的離心機鍛煉。同往常一樣,健身房裡充滿了天文臺員工,因為他們都希望一旦回到地球,立即就能重新適應。使用離心機需要排隊,於是薩德勒將換下的衣服丟進存衣櫃,先去游泳了。到後來,離心機的鳴聲漸漸平息,他知道輪到自己了。在與他同一批登機的乘客中,他頗感諷刺地發現了第一部分名單中的兩個人——惠勒和莫爾頓。等候的乘客中還有至少七人名列第二部分。不過會在這裡看到他們並不令人驚奇,因為百分之九十的天文臺員工都名列在第二部分名單上。嚴格講,這部分的標題應該是:「所有聰明有活力足以身為間諜,但尚未顯示出足夠證據成為構成嫌疑人的名單」。

  離心機能搭載六人;它有一個聰明的安全裝置,只要機內的負載不能完全平衡,它就不允許機器啟動。於是出現了這麼一幕:薩德勒身邊的一個胖子必須同對面的瘦子交換座位。接著,馬達開始加速,載人艙好像一面大鼓,在軸心的帶動下開始旋轉起來。隨著速度加快,薩德勒感到自己的體重穩步地增加著。載人艙的垂直方向也在變化——它以「大鼓」的中央為圓心,來回擺動。他深深地呼吸著,嘗試著舉起自己的胳膊,卻發現它們好像灌了鉛。

  薩德勒右邊的男子,搖晃著站起來,然後開始來回走動。地上有仔細地畫好的白線,規定了他的活動範圍。所有其他人也開始了同樣的活動。如果以月球的地平面為參照,這是一幅奇異的景象:他們都站在一個垂直的立面上。然而他們卻黏在上面不會跌落,因為離心機給了他們六倍於月球引力的作用力——它同地球上的引力是相等的。

  這種感覺並不舒服。幾天前,薩德勒第一次嘗試離心機鍛煉的時候,他幾乎完全不能相信他這輩子一直就是在這樣的重力場中度過的。按理來說,他應該很快就能重新適應,然而此刻,人造的重力讓他覺得自己虛弱得像一隻小貓。離心機慢慢減速的時候,他真心感到快意——終於又可以爬行著回到輕柔而友善的月球重力場了。

  坐上離開中心城的單軌車,他已經是又累又倦了。此刻,新的白晝正在來臨,依然隱身不出的太陽正從西邊的群山後滲出光芒,然而這些都不能讓他振奮起來。他來到這個地方已經超過十二個地球日了,漫長的月球之夜正在進入尾聲。然而什麼樣的事情會伴隨著白晝一起到來呢?——他不敢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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