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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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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還有幾個。當然,幾乎都是用來做培訓的。真正的天文研究在那樣渾濁的大氣環境中不可能開展。比如,瞧瞧我做的研究好了——紫外光譜學。地球的大氣對於我感興趣的那段波長來說,是完全絕緣的。在我們搬到月球之前,從來沒人觀測過它們。我有時候甚至懷疑天文學在地球究竟是如何起步的。」 「這個托架的形狀在我看來怪怪的,」薩德勒深思著評論道,「它更像大炮的炮座,和我見過的所有的望遠鏡都不太一樣。」 「相當正確。他們沒有費事把它做成赤道儀的樣子。有一台自動控制計算機,可以讓它始終追蹤觀察任何一顆預設好的星體。不過你還得下樓來,看看終端是個什麼樣子。」 莫爾頓的實驗室是一座精彩的迷宮,其中盡是由半成品部件組裝起來的設備,沒有幾件是薩德勒能認得出來的。他對此提出抱怨時,他的導遊被逗笑了。 「你用不著為這個不好意思。大多數東西都是我們自己設計製作的——不過粗略地說,事情是這樣,來自那個大鏡片的光線——呃,我們就在它的正下方——光線會穿過那個導管。我此刻沒法給你演示,因為有人正在拍照,還有一個小時才輪到我。不過到時候,我可以通過這個遙控桌面為你選擇任何一塊天空,然後用儀器將它鎖定。接下來我需要做的,就只是用這台光譜儀分析它的光譜了。它們具體是怎麼工作的,我恐怕你看不到太多,因為它們都是全封閉的。它們在使用過程中,整個光學系統必須抽成真空,因為正如我剛剛提到的,一絲一縷的空氣都會遮擋遠紫外光的光線。」 突然間,薩德勒被一個不和諧的念頭震動了一下。 「告訴我,」他環視了一眼纜線織成的迷宮,電子檯面的電池以及波譜線的圖譜,說道,「你有沒有親眼用這台望遠鏡做過觀測?」 莫爾頓向他報以微笑。 「從來沒有,」他說,「安排起來會很麻煩,不過那樣做是絕對沒意義的。所有這些特大望遠鏡其實都是超級照相機。誰會去用照相機做觀測呢?」 不過,在天文臺,的確有一些望遠鏡,不用費任何周折就可以拿來直接做觀測用。有些規模較小的儀器同電視攝像頭安裝在一起,並且能夠旋轉到任何需要的位置,以便搜索那些位置倏忽不定的彗星和小行星。有一兩次,薩德勒借用了這種儀器,用它隨意地掃蕩了天空,看了看他所能找到的天體。他會通過遙控板設定一個位置,然後在屏幕上查看自己框住了什麼東西。經過了一段時間,薩德勒學會了如何使用天文年曆,於是他預先查到了火星的坐標,成功地把它框在儀器屏幕的中央——這對薩德勒來說,是個格外興奮的時刻。 當時,他盯著幾乎占滿了整個屏幕的灰綠色圓盤,心裡混雜著各種感覺。它的一個極地稍稍偏向太陽了——那裡的春天正在來臨,經過了嚴酷的一冬,苔原上的巨大霜蓋正在解凍。從空中望去,那是顆美麗的星球;然而要在這地方創建家園和文明,卻分外艱難。難怪剛強健碩的火星子民要對地球失去耐心了。 這顆行星的圖像鮮明清晰,讓人不敢相信。它浮現在屏幕中央,沒有絲毫的顫動和不穩定。薩德勒曾經在地球上用望遠鏡觀察過火星,但到了此刻他才親眼看到天文學一旦擺脫大氣層的束縛,將獲得怎樣的自由。當初,困守於地球的觀察者們曾經對火星做過幾十年的觀察和研究,而他們使用的儀器比他現在使用的還要大。然而他幾個小時就能觀察到的現象,他們可能要花一生去探索。比起當年的他們,他同火星間的距離並沒有縮短——事實上這顆行星此刻離得相當遙遠,然而他的眼前卻再也沒有顫抖跳躍的大氣層——一層遮蔽視線的霧靄就此撤去了。 他看夠了火星後,又去搜索土星。壯美的景觀讓他大為震撼,連氣都要透不過來了。其實它全然是自然的產物,卻讓人覺得是一件完美的藝術作品。黃色的巨球,兩極處稍扁,懸浮在複雜的環帶系統的中央。美麗光環中最細微的「絲帶」,以及大氣擾動形成的陰影全都清晰可見——即使相隔二十億公里的空間距離。在同心圓的環帶以外,薩德勒至少數出了七顆土星月。 儘管他知道,即時成像的電視畫面難以同耐心洗印後的照片相匹敵,但他還是迫不及待地找尋著遙遠的星雲和星群。他將視野框沿著星體密集的銀河一路掃描過去,一旦在屏幕上發現格外漂亮的星團或是一團閃耀的雲霧,就停下來查看一番。過了一陣子,薩德勒似乎對這無垠壯美的天空產生出一種沉醉的感覺。他需要點兒什麼東西,把他帶回人類事務的王國中去。於是,他將望遠鏡對準了地球。 它太大了,即使用最小的功率,他依然只能在屏幕上看見地球的一部分。它巨大的月牙正在迅速縮小,不過即使是圓盤的陰暗部分依然充滿生趣。那裡,正處在地球的夜晚,點點熒光閃爍的地方是座座城市。珍妮特就住在那裡,正在睡夢之中,不過也許正在夢裡和他相見。至少他知道,她已經收到了他的信。她的回信態度謹慎,而且充滿了迷惑,卻也包含著寬慰,然而其中的孤單和隱含的責備又撕扯著他的心。說到底,他有沒有做錯什麼?有時候他會苦澀地感到後悔,因為他們婚後一年的生活是傳統而持重的。在這個人口過剩的星球,他們和眾多忙忙碌碌的夫婦一樣,要經過一段磨合期,然後才會考慮生兒育女。如今這個時代,婚後不經過幾年就要孩子,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是莽撞和不負責任的標誌。 他們倆都想要一個完整的家,憑著今天的技術手段,生男生女可以預先決定。薩德勒想先要一個兒子。但現在,薩德勒接受了任務,同時第一次意識到星際局勢的嚴峻。未來充滿變數和不安,他自然是不願把喬納森·彼得帶到眼前這個世界來的。 在更早的時代,很少有哪個男人會為這個原因而在生育問題上猶豫不決。說到底,當人類面臨滅絕的威脅,會格外渴望實現永生,而唯一的辦法就是繁衍後代。不過如今,世界已經兩百年沒有經歷戰爭,一旦真有戰爭爆發,地球上脆弱而複雜的生活模式會被打得粉碎。一個女人如果再有孩子的拖累,生存的機會就更小了。 也許是他太過感性,以至於令恐懼主導了他的判斷力。如果珍妮特知道了全部事實,她依舊不會猶豫,她願意冒這個風險。但現在他不能同她自由交談,所以他不能利用她的無知採取任何行動。 現在後悔太晚了,他所愛的一切正沉沉地睡在那個星球的夜裡,中間隔著淵深的太空。他的思緒繞了整整一圈,從星際到人間,穿過了漫漫荒漠般的宇宙,一直到人類靈魂的孤單綠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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