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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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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萬或十萬年後,我就會再次進入迪阿斯巴。但這在我看來,只是一轉眼的工夫。我很想知道,到那時,我將看到一個怎樣的城市——要是你在城裡,那可就怪了。但我想,有朝一日我們會再次相遇。我實在不知道我是期待那次相遇呢,還是害怕呢? 「我從未瞭解過你,阿爾文,雖然有段時間我自認為我是瞭解你的。只有中央計算機知道你這個特異人對迪阿斯巴的價值。在你之前也出現過特異人,但他們後來消失了,只有中央計算機知道其中的真相。 「我想,我準備逃進未來的一個理由是,我沒有耐心。我想要看到你已開始做的那些事情的結果,但是,我又急於逃過中間的幾個階段——我覺得那幾個階段可能是不愉快的。我很有興趣知道,片刻後將出現在我周圍的那個世界裡,人們記憶之中的你究竟是一個創造者呢,還是一個破壞者……抑或你到底是否能夠留在人們的記憶之中? 「再見,阿爾文。我曾想給你一些忠告,但我看你是不會聽的。你將走你自己的路,你總是這樣的——你的朋友們將是你的工具,需要時就用,不需要時就會被拋棄。 「我說完了,再想不到什麼要說的話了。」 基特隆——已經作為一種模式被存儲到城市記憶庫單元中——帶著順從和悲哀的神情朝阿爾文看了一會兒,隨即屏幕又成了空白。 阿爾文在基特隆的影像消退之後,一動不動地待了許久。他努力反躬自省,在他的一生中,以前是很少這麼做的,因為他無法否認基特隆所說的那些話的正確性。在他的一切行動計劃和冒險活動中,他從未停下來考慮過自己所幹的事情會給朋友造成什麼影響。他給他們帶來焦慮,而且有可能很快帶來更加糟糕的後果——這一切全都因為他那永不滿足的好奇心,總想搞清楚他本來不該知道的那些事。 他從來都不喜歡基特隆,這位傑斯特嚴謹的個性使他們之間無法建立親密的關係。可現在,當他想著基特隆的那些臨別贈言時,他無比悔恨。因為他的所作所為,這位傑斯特從這一世代逃到了不可知的未來。 但是,阿爾文想,他確實無須為此而責備自己。這件事只是證明了他已經知曉的一點——基特隆是個懦夫。也許基特隆並不比迪阿斯巴的其他任何人更怯懦,他比別人不幸,是因為他擁有卓越的想像力。阿爾文可以為他的命運承擔某些責任,但絕不應承擔全部。 在迪阿斯巴還有誰受到了他的傷害,或者因他而痛苦呢?他想到了傑塞拉克,他的老師,他准是傑塞拉克最難教誨的學生,而傑塞拉克對他一直非常耐心。他想起了他的父母多年來所給予他的那一點兒慈愛之情,現在他回過頭去看,那慈愛要比他以前想像的多。 接著,他想到阿莉絲特拉。她愛他,他高興時就接受她的愛,不高興時就置之不理。但他能有什麼別的選擇嗎?難道乾脆一腳把她踢開,她就會幸福些? 他現在明白為何他從未愛過阿莉絲特拉,或者愛過他在迪阿斯巴認識的任何女人。這是利斯教給他的又一課。迪阿斯巴業已忘卻了許多東西,其中就包括愛情的真諦。在艾爾利,他看到母親們將孩子放在膝上搖晃。他覺得,對所有幼小無助的孩子的細心保護,在本質上與愛情是一致的。可現在,在迪阿斯巴卻沒有一個女人懂得或關心曾被愛情視為終極目的的東西是什麼。 在這個不死之城裡,沒有真正的感情,沒有深刻的激情。也許正是因為這些東西短暫易逝,所以才彌足珍貴。 阿爾文認識到自己命運的必然。他一直被自己的種種衝動所左右。假如他知道什麼是比喻的話,他就會將自己比作一個騎在野馬背上的騎手。它曾將他帶到許多陌生的地方,而且還可能繼續這樣做,但是在它瘋狂的奔跑中,它顯示了自己的力量,並帶他去了他真正想去的地方。 阿爾文的沉思冥想被牆壁屏幕發出的鳴響猛地打斷了。聲音的音色告訴他,這不是打進來的電話,而是什麼人來看他了。他發出了請進信號,很快傑塞拉克就出現在他面前。 他的老師顯得很嚴肅,但並非不友好。 「阿爾文,他們請我帶你去市議會,」他說,「他們等著聽你的陳述。」隨即,傑塞拉克看到了那個機器人,於是好奇地仔細察看起它來。「這就是你在旅行中帶回來的夥伴?我想它最好和我們一起去。」 這正中阿爾文下懷。機器人已經使他脫離了一次險境,他可能還要用到它。他想,這個機器人對他的冒險和如今微妙的處境究竟抱什麼想法呢?他希望自己能夠瞭解它那緊緊關閉的內心裡到底想些什麼。阿爾文覺得它目前正在觀望、分析,並得出自己的結論。在確定時機成熟前,它不會做任何一件由自己的意志所決定的事。然後,也許頗為突然,它會做出行動決定。不過,它決定要做的事可能與阿爾文的計劃格格不入。阿爾文的唯一助手是由最脆弱的利益紐帶和他連接在一起的,並隨時可能拋棄他。 阿莉絲特拉在通向外面街道的坡道上等他。即使阿爾文想要責備她洩露了自己的秘密,他也無心這樣做。她的痛苦太顯而易見了——當她跑上前來迎他時,眼眶中溢滿了淚。 「呵,阿爾文!」她叫道,「他們要把你怎麼樣?」 阿爾文深情地握住她的雙手,這使他們倆都吃了一驚。 「別擔心,阿莉絲特拉。」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就算是最壞的處置,市議會也只能將我送回記憶庫——可我認為還不至於此。」 她的美麗和悲傷是那麼攝人心魄。阿爾文覺得,自己的身體一如既往地對她的到來做出了反應。他輕輕鬆開手,轉身跟傑塞拉克到市議會廳走去。 阿莉絲特拉望著他離開時,她的心感到了深深的孤寂,但不再痛苦。她現在知道自己並沒有失去他,因為他從未屬她。接受了這個事實之後,她開始有意識地使自己擺脫徒然的悔恨。 阿爾文和陪著他的傑塞拉克從熟悉的街道去市議會廳,一路上,他對市民們好奇或恐懼的目光幾乎毫不在意。他心中正在準備可能要說的話,並以對自己最為有利的方式編排好他的故事。他不時告訴自己,他一點兒都不驚慌,他仍然控制著局勢。 他們在接待室只等了幾分鐘,但對阿爾文來說,時間已經太長,他不禁懷疑,要是他並不害怕,他的雙腿為何會如此怪異地發軟呢。在利斯,當他硬著頭皮攀上那座遠山的最後幾道山坡時,他也曾體驗過這種感覺。希爾瓦就是在那兒指給他看那道從山頂飛瀉而下的瀑布的。他們先是看到在那個山頂上有光迸發出來,然後就被光吸引到了沙爾米蘭。他想,不知道希爾瓦此時在幹什麼,他們以後會不會再見面。他們必須再見面,這一點對他突然變得非常重要。 大門完全打開,他跟著傑塞拉克走進市議會廳。二十位市議會成員已經圍著月牙形桌子坐好了。看到空位一個也沒有,阿爾文心裡覺得美滋滋的——市議會全體成員聚集在一起,無一缺席,這必定是許多世紀以來破天荒頭一回。市議會難得召開會議,開會通常完全是禮儀性的,所有一般性的事務都靠打幾個可視電話來處理。若有必要,就由市議會主席和中央計算機碰個頭。 市議會的大多數成員阿爾文都認識。有這麼多熟面孔,他感到很寬心。他們跟傑塞拉克一樣,看上去並非不友好——只是憂慮與困惑。畢竟他們是講道理的人。如果阿爾文證明他們是錯的,他們可能會氣惱,但阿爾文不相信他們會對他抱有怨恨。這一猜想放在以前或許不能成立,但在迪阿斯巴,人類睚眥必報的劣根性已得到一定改進。 他們會公正地聽取阿爾文的陳述,但他們怎麼想無關緊要。現在,阿爾文的法官不是市議會,而是中央計算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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