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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變遷


  「我也將向我曾經擁有的一切告別……」

  這句話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佛博士聚精會神地回憶著。這句話一定是出自某一首詩篇,但是從學校畢業之後,他就沒有再接觸過任何詩詞了。如果說有,就只有在參加一次短期英國文學鑒賞研習班時了。

  在沒有更多線索的情況下,太空站的電腦可能得花上一段時間(大約十分鐘)從整個英國文學資料中去搜尋。但那也不一定可靠,更別提費用昂貴了。故佛博士寧願接受這智力的挑戰。

  這當然是一句描述戰爭的詩句,但是哪個戰役呢?二十世紀的戰役多如牛毛……

  當他的訪客到達時他仍在思索著這句詩。他目前正位於只有地球重力六分之一的地方,這外星殖民區一切行動是那麼的緩慢及不費力。巴斯特醫學中心這社會深受所謂的「離心層級化」的影響,有些人從來沒有離開過中心零重力區,而那些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地球的人,則比較喜歡這個旋轉緩慢的大碟子緣那幾乎是正常重量區的地方。

  喬治和傑瑞現在是佛博士最親密的老朋友了,這一點相當令人驚訝,因為這對搭檔幾乎沒什麼共通點。回顧佛博士過去有些複雜的感情生涯,兩次結婚、三次正式的婚約、兩次非正式的婚約、三個小孩,這使他時常羡慕他們之間長期而穩定的關係,他們似乎並未被那些時常從地球或月球來造訪他們的晚輩所干擾。

  「你們曾經考慮過拆夥嗎?」他曾經略帶嘲弄地問他們。

  照常地,喬治絕不會在嘴巴上吃虧。他是一位出色的指揮家,由於他似特技表演出神入化的指揮,才使得古典音樂再度風行。

  「拆夥,從不!」喬治很快地回答,「倒是常想到謀殺。」

  「當然,他從未僥倖成功過,」傑瑞反駁,「莎芭絲緹必定會洩漏風聲給我的。」

  莎芭絲緹是一隻美麗善言的鸚鵡,他們和院方爭取了很多才讓它來到此地的。它不僅會說話,而是還會模仿塞普路斯小提琴協奏曲的前奏曲呢,由於這首協奏曲,傑瑞在安東尼·史特拉迪法立的大力協助下,早在五十年前就為他打出了名號。

  如今是要向喬治、傑瑞及莎芭絲緹說再見的時候了,也許只有幾周、也許是永遠。佛博士已在一次聚會中和周圍其他的人告別過了,並且喝光了酒杯中的美酒,他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尚未完成的事。

  哈奇是一台早期的電腦,但目前仍工作得很好,它為佛博士處理所有進來的訊息,然後送出適當的回應,或找出任何宇宙號太空船上緊急的或私人事物給佛博士。說來奇怪,經過了這麼多年佛博士還是不能透過哈奇和他想交談的人談話,但也因此幫他避開了一些他不想理會的來電。在開始航行後的幾天,太空船會因距離太遠而無法與地球即時對話,此時所有的通訊便需籍助於聲音的紀錄或電報進行。

  「我們還以為你是我們的朋友呢,」喬治抱怨道,「讓我們做你遺囑的執行者是不公平的,尤其是你又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給我們。」

  「你可能會得到些驚喜的,」佛博士笑著說,「總之哈奇會處理所有的細節,我只希望你能幫我注意電腦上傳來的訊息,以免哈奇碰到它不明白的事情。」

  「如果它出了問題,那我們又能如何?我們怎麼會知道你那些科學協會和那些無聊的事呢?」

  「這方面你們不用擔心。在我離開期間,請監督好清掃人員不要把這裡搞得太亂,如果我不回來了,這兒有一些私人物品希望你們能代為轉交給我的家人。」

  家人,在他而言,婚姻生活充滿了快樂和痛苦。

  瑪麗死於空難至今也已六十三年了,而今他感到有些罪惡感,因為他甚至記不得他應該有的傷痛是什麼樣子,或者,他至少也該有一些痛楚存在,而不只是回憶而已,但是他完全沒有。

  如果瑪麗還活著,他們被此會如何看待對方呢?她現在應該已有一百歲了……

  而今,他曾深深愛過的兩個小女孩都已經是年近六旬、兩鬢斑白的友善陌生人了,她們都已經各自有了屬￿自己的子孫;上次計算這一邊的家屬總共有九個人,如果不是哈奇幫忙,他還沒有辦法記清楚他們的名字呢!但是他們至少都因義務或因感情,還記得在聖誕節時問候他一聲。

  當然,他的第二次婚姻蓋過了他對第一次婚姻的回憶,就像是把中世紀的羊皮紙削去了重寫過一樣。這一段婚姻也結束了。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發生在地球與木星之間的某地。雖然他曾經希望與妻子及兒子和解,但是當時只有極短暫的會面時間,那是在一大堆歡迎會之間的空檔,就在他因意外而被放逐到巴斯德醫學中心之前。

  這次的會面並不成功,第二次的會面也不成功。第三次的會面在安排上更是昂貴且困難,因為要安排他們時母子到達這個太空醫療站(事實上,就在這個房間裡面)。那時的克利斯已經二十歲了,剛結婚不久。反對佛博士與凱若琳複合的人就是克利斯。

  但是海倫娜(佛博士的媳婦、克利斯之妻)卻適應得相當好,她是小克利斯的好母親,結婚後一個月就生下了他。和許多年輕的妻子一樣,在哥白尼事件之後變成了寡婦,但她並未因此而崩潰。

  諷刺的是,克利斯及小克利斯都是因為太空而失去了父親,只是方式完全不同。

  佛博士曾經回來短暫地與他八歲的克利斯相處,父子倆卻已形同陌路;而小克利斯在十歲之前都是和父親在一起的,直到他出事為止。

  這些日子以來克利斯到哪兒去了呢?連凱若琳和海倫娜(現在是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地球還是在太空。但是家人由他從克雷佛基地寄來的風景明信片上的郵戳得知,他第一次拜訪了月球。

  小克利斯仍然把佛博士的卡片貼在書桌前的牆上;他是一位有幽默感的人,也對歷史很有研究。他曾寄了一張著名的相片給他的祖父,那是半世紀前,在月球大君凹洞帝古磁板邊,一群穿著太空衣的人的照片。相片中的其他人如今全都死了,帝古磁板也不在月球上了。因為在二零零六年時,在經過了許多爭論之後,帝古磁板被帶回了地球,並豎立在聯合國的廣場上,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建築物,此建築物的目的是要暗示人類將不再孤獨。五年後魔星已然在空中綻放光芒時,這種提示的作用便不再需要了。

  佛博士的手指不太靈光,有時他的右手在拆信及把信放入口袋中時會不聽使喚,但是這幾乎是他唯一會帶上宇宙號的私人物品了。

  「你必須在二十五天內回來,否則我們就當你死了。」傑瑞說道,「對了,你真的要帶米海洛維奇上船嗎?」

  「那個哥薩克人呀!」喬治不屑地說,「我在二零二二年時指揮過他的第二交響樂。」

  「是不是奏慢板曲時第一小提琴手拒奏的那一次?」

  「不,那是馬勒,不是米海洛維奇。不管怎麼說,那是管樂部分出的問題,沒有人會注意到,只有那位不幸的低音大喇叭手注意到了,他第二天就把樂器給賣了。」

  「你在胡謅!」

  「那當然。代我問候那混蛋,並且問他還記不記得我們在維也納一起出去夜遊的那一晚。除了他還有誰要和你一起登船,佛博士?」

  「我聽說了有關媒體幫的可怕謠言。」傑瑞若有所思地說道。

  「太誇張了,我敢保證,所有能上船的都是因為具有相當的智慧、才能、美麗或領導能力等長處,才會被勞倫斯爵士選中的。」

  「不是犧牲品嗎?」

  「很好,你提到重點了,我們所有人都必須與宗氏太空船隊簽約,免除宗氏所有可能的責任,我的就在那份檔案中。」

  我們是否有機會以此為憑收款嗎?」喬治以充滿希望的口吻問道。

  「沒有,我的律師說它是硬性的。勞倫期爵士同意送我去哈雷並且帶我回來,同時還提供食物水、空氣以及一個視野良好的房間。」

  「回來之後呢?」

  「我回來之後要盡力推廣太空旅遊、製作一些錄影帶、撰寫一些文章。這都是合理的要求,畢竟這是一生中難得的機會。當然我也要負責招待同行的旅客,他們也要照顧我。」

  「怎麼招待呢?唱歌和跳舞嗎?」

  「我想把我經歷中的一部分和有興趣的聽眾分享,但是我不認為我能和那些專家相比。」

  「你知道嗎,依娃·梅林也會在船上呢!」

  「什麼?他們是如何誘使她離開公園大道的呢?」

  「她有一百歲了吧?」

  「七十歲,不過也可能多過或少個五歲?」

  「不可能少的。當《拿破崙》上演時,我還只是個小孩子呢。」

  當他們三人回憶到這個著名的作品時,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一段時間。

  雖然有些批評家認為史卡利·歐哈拉是她演過最好的角色,但是對一般大眾而言,依娃·梅林(本名叫作愛鞭林·邁爾斯,出生于南威爾斯的加地夫)仍然是約瑟芬的化身。大約半個世紀前,大衛·葛瑞芬引人爭議的史詩還引起了法國人的歡欣,和英國人的憤怒,但是如今雙方都已同意接受大衛偶爾開開歷史的玩笑,最明顯的就是結尾,這位皇帝在四敏寺即位。

  「這對勞倫斯爵士而言,真是個賺大錢的機會。」喬治嚴肅地說。

  「我想我也有一些功勞。她的父親曾經是一位太空人,曾經為我工作過一次,而她也一直都對科學很有興趣,所以我就打了幾個視訊電話。」

  佛博士並不覺得需要加注這一段,因為這就像是人類的一個片斷,自從《Gwtw Mark Ⅱ》上演之後,他使愛上梅林了。

  他繼續說道:「當然芳倫斯爵士感到很高興。但是我還是必須說服他說她對天文有不尋常的興趣,否則這個旅途便可能會是一個社會災難。」

  「這一點讓我想起我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喬治說道,他的背後藏了一小個包裝得不是很好的禮物。

  「我可以現在打開嗎?」

  「你認為他應該現在打開嗎?」傑瑞不安地懷疑著。

  「既然這麼說,我更要打開它了。」佛博士說著解開了亮綠色的彩帶,並且打開了包裝紙。

  裡麵包的是一個框好的繪畫,雖然佛博士對藝術並不瞭解,但是他以前看過這幅畫,事實上,誰會忘得了這幅畫呢?

  一個克難的浮筏在波濤上漂浮,上面擠滿了衣衫襤褸的遇難者,有些人已經快要死了,其他的人則拼命地向地平線另一端的一艘船呼救呐喊。在它的下方注有:

  三姊妹怪物的浮筏

  (1791—1824 Theodore Gericcult)

  最下面是喬治和傑瑞的簽名,並附注:「到那兒只有一半的樂趣。」

  「你們真是一對壞蛋,我深愛你們。」佛博士說道,並與他們互相擁抱。

  這時哈奇鍵盤上的警示燈閃了,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他留給朋友們一個無聲勝有聲的時刻。佛博士最後一次回顧了一下那近半生以來是他全宇宙的小房間。

  突然間,他想起了那首詩的結尾:

  「我過去曾快樂過;如今我也要快快樂樂地出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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