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外星屠異 | 上頁 下頁


  也許更重要的是,對她他不必把話說完,而對作為真實的聽話人卻必須把話說完。安德送給他一台個人計算機――是一台微型計算機收發器,嵌在一顆寶石裡面,就像安德自己戴在耳朵裡的那顆寶石。使用寶石傳感器,簡在有利位置可以聽出他發出的每一個聲音、他頭裡面的每一塊肌肉的運動。他不必完成每一個聲音,只需開個頭,她就能聽懂,這樣他就可以偷懶。他就可以說得快些,而且對方聽得懂。

  另外,他還可以無聲地說話。他可以默說――不必發出那狗叫狼嚎般彆扭的聲音,而他的喉嚨只能發出那種聲音。這樣,當他對簡講話時,就能夠講得又快又自然,絲毫聽不出他是個殘疾人。與簡交談,他有一種找到了自我的感覺。現在,他坐在這艘僅僅幾個月前才將「死者代言人」載到盧西塔尼亞星來的貨船的駕駛艙裡,害怕與華倫蒂的飛船相會。如果他能想出有什麼別的地方可去,也許已經去了――他不想和安德的姐姐華倫蒂見面,不想和任何人見面。如果他能夠一個人永遠待在飛船裡,與簡交談,他就心滿意足了。

  不,他不會滿足的。他再也不會滿足了。

  至少,這位華倫蒂及其家人是陌生人。他認識盧西塔尼亞星每一個人,至少他看重的每一個人――那裡所有的科學家、有文化的人、明白事理的人。他對這些人太熟悉了,閉著眼睛也能看見他們對他落到這個境地感到可憐、悲哀、無可奈何。他們瞧他,只看見地從前和現在的差異。他們只看到失落。

  或許陌生人――華倫蒂和她的家人,能夠從他身上看到別的東西。

  然而,即使是陌生人,這也不大可能。陌生人瞧他,看到的比在他殘廢之前瞭解他的人更少,而不是更多。至少,母親、安德、埃拉、歐安達和所有其他人都知道他有頭腦,都知道他能夠思維。當陌生人看見我的時候,會想些什麼呢?米羅想。他們會看見一個已經萎縮的、彎腰駝背的軀體;他們會看見我踽踽而行;他們會望著我像三歲的孩子一樣用爪子似的手握調羹;他們會聽見我那遲鈍、語無倫次的說話;他們會認為:這樣一個人別想理解任何複雜或者困難的事情。

  那我為什麼要來?

  我並不是來了,而是去了。我不是到這裡來見這些人的。我只是想離開那裡。離開。我只是中了自己設下的圈套。我以為一走就是三十年,現在看來僅僅對他們來說是三十年,而對我來說,只有一個半星期。光陰不再。而且,我單人獨處的安寧時光也結束了。幾乎。他幾乎說出會致使會面流產的話來。本來他可以偷走安德的飛船,揚帆遠航,永遠航行下去,不必面對另一個生靈的。然而,他不是這種逃避現實的廢物,至少現在還沒有。他認為自己還沒有落到絕望的地步。也許他還可以做些事情,證明自己還有理由繼續活在這個軀體裡。也許,首先他應該與安德的姐姐見面。

  兩艘飛船開始連接,臍帶式的管纜蜿蜒伸出,尋找,摸索,直到彼此相遇。米羅在監視器上注視、傾聽計算機報告每一次成功的連接。飛船以每一種可能的方式連接,以便能恰到好處地一前一後完成到達盧西塔尼亞星的其餘航程。兩艘飛船可以共享資源。米羅所在的飛船是一艘貨船,多載不了幾個人,但可以分擔運載另一艘飛船的生命保障物資;兩艘飛船的計算機一道工作,計算出最佳的平衡方案。

  計算機一旦計算出負荷來,也就準確地算出了兩艘飛船要改變駐留軌道,從而以完全相同的速度重新回到接近光速,各自應該加速多少。這是兩台計算機之間極其微妙、複雜的合作,它們必須對兩艘飛船運載的東西和飛船的性能了如指掌。這種合作,在兩艘飛船之間的信道管完全連接之前就完成了。

  米羅聽見沿著信道管走道拖著腳步行走的聲音。他慢騰騰地旋轉椅子――他無論做什麼都是慢騰騰的――看見她朝他走過來。她向他俯身,但俯得不怎麼低,原來她並不高,幾乎滿頭銀髮,夾雜幾縷灰褐色頭髮。她站在他跟前,他端詳著她的臉。上了年紀,但還沒到人老色衰的地步。即使他對這次會面感到緊張,也沒有流露出來。要知道安德和簡告訴過他:她見過不少比二十歲的殘疾人可怕得多的人。「你是米羅嗎?」她問。「還會是誰呢?」他回答。

  她停頓了一下,短暫如心跳一次,揣摩從他嘴裡冒出的奇怪聲音,辨認出話意來。如今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停頓,但依然反感。「我是華倫蒂。」她說。「我知道。」他回答。回答雖然簡潔,但也並沒有使談話順利,不過他叉能說些什麼呢?確切地說,這不是兩國首腦之間的會晤,要做出一系列至關重要的決定。然而,如果他不想在話中流露出敵意,那就不得不費點心思。「你的名字米羅――意思是『我看』,對嗎?

  「是『我仔細地看』,或許是『我注意』。」

  「聽懂你並不是那麼困難。」華倫蒂說。

  他大為驚訝,原來她是如此直言不諱。「你的話不好懂,與其說是因為你的大腦創傷,還不如說是因為你的葡萄牙口音。」

  片刻之間,他感覺'心裡仿佛有柄榔頭在敲打似的狂跳――除了安德以外,她比任何人都坦率地談到他的處境。不過她到底是安德的姐姐,難道不是嗎?她的直言不諱本來就應該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者說,你寧願我們裝聾賣傻,覺得你的腦傷不是你和別人交流的障礙嗎?」

  顯然,她察覺到他的震驚。不過震驚之餘,他忽然想到,其實他們雙方都不必繞圈子,對此也許他不應該感到惱怒,反倒應該感到高興才是。然而,他確實感到惱怒,他想了想原因,得出了答案。「我的腦傷不是你的問題。」他說。「如果你的腦傷給我理解你造成困難,那就是我必須對付的問題。別對我生氣,小夥子。我開始對你感到煩惱,是不得已的,你開始對我感到煩惱,也是不得已的。所以,別因為我碰巧把你的腦傷或多或少當作我的問題提出來,就冒火。我可不想說話處處謹小慎微,怕冒犯一個敏感過度的年輕人,他以為整個世界都在圍繞他的失望轉。」

  米羅勃然大怒,她居然對他品頭論足的,而且是粗暴的判斷。

  這不公平――德摩斯梯尼作品譜系的作者壓根兒不該這樣。「我並不認為整個世界都在圍繞我的失望轉!別以為你可以到這兒來,在我船上喧賓奪主!」這才是使他感到惱怒的,而不是她說的話。她是對的――她的話算不了什麼。關鍵是她的態度、她的泰然自如。如果人們不帶著驚駭或者憐憫的目光瞧他,他還反倒不習慣呢。

  她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他轉過身來面對她。但她的目光並沒有移開。的確,她是以銳利的目光從頭到腳掃描他的全身,儼然一副冷峻審視的架勢,仔細打量著他:「他說你很堅強。他說你摔傷了,可是並沒有崩潰呀。」

  「你應該是我的臨床醫生嗎?」

  「你應該是我的敵人嗎?」

  「我應該嗎?」米羅問。「我不應該是你的臨床醫生,你也不應該是我的敵人。安德安排我們倆見面,並不是因為我能夠治你的病。他安排我們倆見面,是因為你能幫助我。如果你不願意幫助我,那好。如果你願意,也好。只是讓我把幾件事情講明白。我爭分奪秒地寫煽動性宣傳文章。試圖激發『人類星球』和殖民地的公眾情緒。我竭力鼓動人民啶對星際議會派去征服駛往盧西塔尼亞星的艦隊。我想補充一句,那是你的星球,而不是我的星球。」

  「可你的兄弟在那裡呀。」他可不想讓她自稱她的行動純粹出於利他主義。「是的,我們倆在那裡都有家人。而且,我們倆都很關心如何使豬族免遭毀滅;而且,我們倆都知道安德已經在你們的星球上使蟲族女王死而復生,因此一旦星際議會得逞,那麼就會有兩個異族逋到滅頂之災。風險很大,我正在盡一切努力阻止那支艦隊。現在.如果我與你待幾個小時有所收穫的話,那就值得我放下手上的寫作.和你談談。但我可不想在擔心是否會冒犯你上面浪費時間。如果你存心要做我的敵人,那麼你就獨自坐在這裡好了,我也好回去做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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