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外星屠異 | 上頁 下頁


  「要是早知道拯救一顆星球免遭毀滅意味著我要回到處男狀態,那我是絕不會同意的。」

  他是半開玩笑半認真。離開特隆海姆星對她的全家來說,都是一個艱難的選擇――甚至對她本人也是如此,儘管她知道自己將要和安德重逢。現在,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或者快要成人了;他們把這次旅途看作一次偉大的冒險。他們對未來的憧憬並不拴在某一個特定的地方。他們誰也沒有繼承父業,成為水手;他們都要像母親一樣,成為學者或者科學家,過著或者公開授道解惑、或者獨處幽室沉思的生活。他們可以在任何星球上的任何地方過著自己的生活,基本不變。雅各特為孩子們感到驕傲,但同時又感到失望,因為家族的香火在特隆海姆星海上延續了七代人之久,眼看就要在他那裡熄滅。現在,為了妻子的緣故,他自己又放棄了大海。本來,妻子感到最難辦的莫過於要求雅各特放棄特隆海姆星,可是他卻欣然答應了。

  也許有一天他會重返故里,果真如此的話,那麼,海洋、冰雪、風暴、魚兒,還有夏日那芬芳醉人的綠草都將依舊。然而,他的水手們將不在人世了,而且現在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瞭解這些水手勝過自己的妻子兒女一一在他離開前,這些水手就比他年長十五歲,當他回去時――如果他能回去的話,又有四十五年將過去。到那時候,他們的孫兒都將會當上水手了。這些晚輩水手不會知道還有個叫做雅各特的人。他將會成為一個異鄉的船主,來自天涯海角,而不是一個水手,一個雙手沾滿斯克裡卡魚那腥臭的黃色血的人。他不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所以,每當他抱怨她冷落他,取笑夫妻倆在旅途上缺乏親昵的時候,這不僅僅是衰老丈夫鬧著玩的欲望。無論他知道自己說過沒有,反正她明白他的弦夕蔔之音:我為你做出了犧牲,難道你就沒有什麼回報我嗎?

  他是對的――她做得過頭了,大可不必這樣。她在做出不必要叩犧牲――而且對他的要求也過分了。在這次路途上,德摩斯梯尼發表了多少煽動性的文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多少人閱讀並且相信她寫的東西,然後又有多少人作為星際議會的敵人來思想、講話和行動。也許更重要的是,她希望議會官僚層內部有人受到感動,覺得對人類的忠誠是更崇高的職責,從而打破狂熱的小團體內部的鐵板一塊。她的文章肯定會改變一些人。不會有很多,但已足夠了。再說,也許她的文章會及時阻止他們毀滅盧西塔尼亞星。

  如果不成功的話,那麼她和雅各特,還有那些放棄了太多東西離開特隆海姆星、跟隨他們踏上征途的人,不是及時到達盧西塔尼亞星,然後掉頭逃跑,就是與那個星球上的所有人同歸於盡。因此,雅各特感到緊張不安,想在她身邊多待一些時間,不是沒有道理的。因此,她專心致志,爭分奪秒地寫宣傳文章,這是沒有道理的。「你只要在門上掛上牌子,我就要保證你不會孤單單地待在屋裡。」

  「老婆,聽你這句話,我的心就好像垂死掙扎的比目魚一樣,撲通撲通的。」雅各特說。「你一操起漁民的腔調,就浪漫極了。」華倫蒂說,「孩子們如果知道了這次旅途才三周,你都忍不住要接觸我的身體,他們一定會捧腹大笑的。」

  「他們身上有我們的基因。如果咱們一兩百年還能有情欲衝動,他們應該為我們喝彩才對。」

  「我要持續到我的第四個千年。」

  「什麼時候,啊,什麼時候我在特等客艙裡等你呢,『古人』?」

  「等我把這篇文章傳出去後。」

  「要等多久?」

  「等你走了,讓我安靜一會以後。」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便輕輕地沿著鋪著地毯的走道走開了。他的歎氣與其說是真正的悲哀,還不如說是在做戲。片刻後,傳來一聲叮噹響,接著她聽見他在痛苦地大嚷大叫。當然是假痛;他在踏上旅途的第一天就偶然間一頭撞在金屬梁上,但從此以後,他的碰撞都是故意的,都是為了獲得喜劇效果。當然,沒有人哈哈大笑――當雅各特用身體來上演滑稽戲時,不能笑,這是一個家庭傳統――然而,雅各特這人可不需要別人的公開鼓勵。他就是自己的最佳觀眾;一個自製力不怎麼強的人不可能一生既當水手又當領袖。就華倫蒂所知,只有她和孩子們才是他勉強需要的人。

  即使他對家人的需要,也沒有到了他自己得放棄水手和漁夫生活的地步。從前他當水手和漁夫的時候,一出門就是數日,常常是數周,有時候甚至是數月。最初,夫妻倆彼此對對方的性饑渴'總是滿足不了,於是有時候華倫蒂也隨丈夫出海。不過,幾年後,他們的性饑渴讓位于耐心與信任;在丈夫出海期間,她便做研究,寫書;丈夫歸來時,她便一心一意地相夫教子。

  孩子們老是抱怨:「真希望父親回家,這樣母親又會走出她的房間,和我們講話了。」華倫蒂心裡想,我不是一個好母親。孩子們成才,這純粹是運氣。文章依然懸浮在計算機的上空。只需要最後潤色了。這文章末尾,她將￿標移到中間,輸人她發表所有文章的化名:德摩斯梯尼。

  這是小時候她和哥哥彼得在一塊兒時,哥哥給她取的名字,那是五十年前――不,三千年前――的事了。

  她一想到彼得就仍然感到心煩意亂,五臟六腑一陣冷一陣熱的。彼得是個心狠手辣的人,絕頂聰明,而又滿肚子壞水,才兩歲就操縱她,到了二十歲就操縱世界。二十一世紀,兄妹倆還是小孩子,生活在地球上,當時他就研究了在世的和死去的男女偉大人物的政治著作,目的不是為了學習他們的思想――這些思想他一讀就心領神會――而是學習他們是如何表述這些思想的。用通俗的話說,是為了學習如何使他的話聽起來像成年人的話。他一旦掌握了訣竅,便教給華倫蒂,強迫她化名德擘斯梯尼寫一些低劣的政治性煽動文章,而他自己卻化名洛克寫頗具政治家風範的陽春白雪般的大塊文章。然後,他們將文章上傳到互聯網上,短短幾年間兄妹倆就成為了政治風雲人物,紅極一時。

  當時華倫蒂最感到惱怒的――時至今日她依然感到隱隱作痛,因為在彼得死之前這個情結壓根兒沒有化解――權迷心竅的他強迫她寫表達他的人格之類的東西,而他卻寫一些充滿熱愛和平、高尚脫俗的情感的文章,本來這些正是她的品格。當年,她感覺「德摩斯梯尼」這個名字猶如一個可怕的負擔壓在她身上。她用這個化名寫的一切都是謊言,甚至還不是她的謊言,而是彼得的謊言。是謊言中的謊言。

  今非昔比。事隔三千年後,時過境遷。我已經贏得了自己的名聲。我寫的歷史書和傳記影響了「人類星球」上數以百萬計的學者的思想,幫助數十個民族形成各自的特色。彼得,你原來不過如此。你想塑造我,不過是枉費心機。華倫蒂在心中喊。只是現在她在打量自己剛剛完稿的文章的同時,意識到自己雖然擺脫了彼得的主宰,卻仍然是他的學生。她對修辭學、雄辯術一一當然還有煽情技巧一一的一切知識,都是從他那裡學來的,或者是因為他堅持要她學的結果。現在,雖然她將這一切用於崇高的事業,但還是沿用彼得所鍾愛的政治操縱的老套路。

  彼得青雲直上,當上「霸主」,在「大擴張」初期統治全人類達六十年之久。是他將人類所有爭吵不休的社會聯合起來,進行一項宏偉的事業,發射星際飛船到蟲族居住的每一個星球去,隨後又發現更多適合居住的星球。到他去世的時候,所有「人類星球」不是已經有人類定居,就是運載殖民者的飛船正在前往那裡的途中。當然,之後時光又流逝了幾乎千年之久,星際議會才重新將全人類聯合在一個政府之下。然而,對第一位真正的「霸主」一一那位「霸主」一一的追憶才是那段歷史的中心,正是那段歷史才使人類的聯合成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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