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死者代言人 | 上頁 下頁
八二


  豬仔們又一次面面相覷。然後,曼達楚阿從地上摘下一片卡匹姆草葉,疊成厚厚的一摞,塞進嘴裡嚼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在地上坐下來。其他豬仔們開始捉弄他,用指頭捅他、掐他,可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最後,「人類」給了他狠命的一掐,見曼達楚阿仍舊沒有反應,豬仔們開口唱了起來,用的是男性語言:準備好了,該開始了;準備好了,該開始了。

  曼達楚阿站起來,一開始有點搖搖晃晃立足不穩,接著便直直沖向圍欄,向圍欄高處攀爬,到頂端一個翻身,四腳落地,落在圍欄裡米羅那邊。

  曼達楚阿開始攀爬圍欄時,米羅跳起來,喊出了聲。還沒等他喊完,曼達楚阿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正忙著拍打身上的灰塵哩。

  「這不可能。」米羅說,「圍欄會刺激身體上所有痛覺神經,不可能爬過來。」

  「噢。」曼達楚阿說。

  圍欄另一側,「人類」的雙腿猛地對搓起來。「他不知道!」他喊道,「人類不知道!」

  「這種草肯定有麻醉作用,」米羅說,「所以你不會產生痛覺。」

  「不。」曼達楚阿說,「我知道疼,很疼很疼,全世界最疼最疼。」

  「魯特說圍欄比死還可怕。」「人類」說,「全身沒有一處不疼。」

  「可你們受得了。」米羅說。

  「那一半疼。」曼達楚阿說,「動物的你覺得疼,但樹的你不在乎。這種草讓你成為你的樹。」

  就在這時,米羅想起了一件小事,在利波可怕的死亡現場的刺激下,他早就忘了這個細節。死者的嘴裡有一團草,所有死去的豬仔嘴裡也有——麻醉劑。看上去像駭人聽聞的酷刑,但痛苦並不是這一行為的目的。他們用了麻醉劑。這種行為的目的完全不是折磨與痛苦。

  「還等什麼?」曼達楚阿說,「嚼草呀,跟我們走。我們把你藏起來。」

  「歐安達。」米羅說。

  「哦,我去找她。」曼達楚阿說。

  「你不知道她住哪兒。」

  「知道,我知道。」曼達楚阿回答。

  「這種事我們一年要做好多回。」「人類」說,「所有人的住處我們都知道。」

  「可從來沒人見過你們。」米羅說道。

  「我們很小心。」曼達楚阿說,「再說,你們又沒有找我們。」

  米羅想像著十來個豬仔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爬進米拉格雷的情景。城裡沒有警衛,只有十來個上夜班的人晚上還在戶外。豬仔們個頭很小,往卡匹姆草叢裡一鑽就看不見了。難怪儘管有那麼多旨在不讓他們知道機器的條文,他們仍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們肯定看見了採礦過程,觀察過班機是如何著陸的,見過窯裡是怎麼燒磚的,發現了人們如何播種耕耘人類食用的莧屬植物。難怪他們知道應該向我們索要什麼東西。

  我們可真蠢啊,以為可以阻止他們學習我們的文化。他們瞞著我們的秘密比我們想對他們隱瞞的秘密多得太多了。還說什麼文化優越感呢?

  米羅扯起卡匹姆草來。

  「不。」曼達楚阿道,從他手裡拿過草葉,「根不能要。把根吃下去不好。」他扔掉米羅拔的草,從自己手裡的草中分出一些。這些草大約距根部十釐米。曼達楚阿把草疊成一團,遞給米羅。米羅嚼起來。

  曼達楚阿又掐了幾把。

  「這個你不用擔心。」米羅說,「去找歐安達。他們隨時都可能逮捕她。去呀,快去。」

  曼達楚阿望望自己的同伴,從他們臉上發現了米羅瞧不出來的同意的表情,轉身沿著圍欄朝歐安達的住處奔去。

  米羅又嚼了一點草,然後掐了自己幾把。和豬仔說的一樣,他能感覺到疼,但卻不在乎。他只知道,這是唯一的出路,想繼續留在盧西塔尼亞,這是唯一的辦法。留下來,也許還能和歐安達在一起。去他媽的規矩,所有規矩全都去他媽的。一旦他離開人類社會,進入豬仔的森林,這些規矩全都管不著他。他會成為一名人類的叛徒,他們已經把這個罪名安到他頭上了。他和歐安達可以把人類的所有發瘋的規定甩在一邊,想怎麼過就怎麼過,撫育自己的子孫後代,具有全新價值觀的子孫後代,向豬仔學習,向森林學習,學習所有人類世界不知道的新知識。星際議會再也約束不了他了。

  他奔到圍欄邊,雙手抓住。痛苦絲毫不亞于平時,但現在他不在乎了。他向圍欄頂端爬去。但每一次接觸圍欄,痛苦便增加一分。越來越痛,他開始在乎了,每一分疼痛都可怕地刺激著他。他開始明白了,卡匹姆草對人類不起作用,但這時他已經爬上了圍欄頂端。劇痛到了令人發瘋的地步,他已經無法思考了。慣性帶著他登上圍欄頂部,就在翻越時,他的頭穿過圍欄的垂直作用場。身體的所有痛覺驟然間全部集中於大腦,他的全身好像著了火一樣,烈火熊熊,吞噬了他。

  小個子們恐怖地看著他們的朋友掛在圍欄頂端,頭和身體在一側,腿卻懸在圍欄另一側。他們同時大叫起來,想抓住他,上去把他拉下來。但他們沒有嚼草,圍欄他們碰不得。

  聽到同伴們的尖叫,曼達楚阿轉身跑了回來。他的體內還殘留著足夠的麻醉劑,他爬了上去,把那具沉重的軀體從圍欄上推了下去。米羅著地時一聲鈍響,伴隨著骨頭折裂的聲音。他的胳膊還觸著圍欄,豬仔們連忙把他拉開。他的臉在極度痛苦中扭歪了。

  「快。」吃樹葉者喊道,「我們必須把他種起來,不然他會死的。」

  「不!」「人類」喊道,將吃樹葉者從米羅僵硬的軀體邊一把推開。「我們還不知道他會不會死!疼痛只是假像,這你也應該知道,他連一道傷都沒有,疼痛會過去的——」

  「不會過去的。」「箭」說,「你們看他。」

  米羅的手緊緊攥成拳頭,腿折彎在身體下,脊樑和脖頸向後彎曲。他還在一口口短促、艱難地呼吸著,但他的臉卻皺成一團,皺得越來越緊。

  「在他死之前,」吃樹葉者說,「我們必須讓他生根。」

  「去找歐安達。」「人類」轉身對曼達楚阿喊,「快去!去找她,告訴她米羅快死了。告訴她大門封死了,米羅到了我們這一邊,他快死了。」

  曼達楚阿拔腿便跑。

  秘書打開房門,安德還不敢放心,直等看到娜溫妮阿才真正松了一口氣。讓埃拉去找她時,他肯定她會來。但等待的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他心裡漸漸沒底了,他真的瞭解她嗎?不過現在,他清楚了,她確實是他所想像的那個女人。他注意到她解開的頭髮,被風吹得略有些散亂。自從來到盧西塔尼亞,安德第一次見到那個年輕姑娘的影子,正是那個姑娘的痛苦把他召喚到這裡。多久以前?不到兩個星期,二十多年以前。

  她很緊張,憂心忡忡。安德理解她的心情——自己的過錯被揭露後這麼短的時間便來到主教大人的辦公室。如果埃拉把米羅的處境告訴了她,那她的緊張情緒肯定更重了。不過這些緊張都是一時的。安德從她臉上看得出來,還有她輕鬆自如的動作、沉著的目光。這是卸下長期欺騙的負擔的結果,安德所希望的正是這個結果,他始終相信最後一定會是這樣。我來這裡不是為了傷害你,娜溫妮阿,看到我的話給你帶來的更多是好處,而不是羞恥,我真是太高興了。

  娜溫妮阿站了一會兒,看著主教。不是挑戰的目光,而是帶著尊嚴的客氣的目光。他也用同樣的態度接待她,輕聲請她就座。堂·克裡斯托欠身讓座,但她笑著搖搖頭,在牆邊另一張凳子上坐下,緊挨著安德。埃拉也進來了,站到母親和安德身後。像站在父母身後的女兒,安德心想。他立即將這個念頭逐出腦海。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看,」波斯基娜說道,「你要開的這個會肯定非常有意思。」

  「我想議會已經決定了。」堂娜·克裡斯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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