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死者代言人 | 上頁 下頁
二一


  「可你相信你是正確的。」

  從聲音裡,他知道她已經恢復了她的本來面目。他睜開眼睛。「我只能相信我的直覺,簡,未經分析直接產生的判斷。我不知道坡奇尼奧在做什麼,但那個事件肯定有明確的目的。不是出於惡意,也不是殘忍。他們是拯救生命的醫生,而不是奪走生命的屠夫。」

  「我早猜到了。」簡輕聲道,「我知道你要幹什麼。你想去那個限制人類發展的星球,看看那裡是否適合蟲族女王。你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理解豬仔。」

  「就算你說得對,我還是去不了。」安德道,「移民是受嚴格限制的,再說,我又不是天主教徒。」

  簡翻了個白眼。「如果不知道怎麼把你弄過去,我還會跟你磨這麼久的嘴皮子嗎?」

  另一張臉出現了。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不如簡清純,也不如她美麗。她的臉龐線條很硬,神情冷漠,眼神聰慧,極具穿透力,嘴唇的線條只有長期忍受痛苦煎熬的人才會有。她很年輕,卻有老人的神情,讓人看來暗暗心驚。

  「這是盧西塔尼亞的外星生物學家——伊凡娜娃·桑塔·卡特琳娜,大家叫她娜溫或者娜溫妮阿。她請求給她派一位死者代言人。」

  「她怎麼這副神態?」安德說,「出什麼事了?」

  「年紀很小時死了父母,近幾年來另外一個人成了她事實上的父親,她像愛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樣愛那個人。此人剛剛被豬仔殺害,她希望你能為他代言。」

  看著她的臉,安德一時忘了蟲族女王,忘了坡奇尼奧。明明是張孩子的臉,卻帶著成年人才能體會的痛苦。這樣的臉他以前見過,那是在蟲族戰爭的最後幾個星期,他被逼得超出了自己的忍耐極限,一場又一場地戰鬥,在遊戲中,但事實上卻不是遊戲。戰爭結束時他看到了這樣的臉,那時他才知道他的訓練其實不是訓練,他的每一場模擬戰鬥都實實在在發生了,自己是通過安塞波指揮著人類的艦隊。那時,當他知道自己徹底毀滅了蟲族,當他知道自己無意間做出了滅絕種族的行為,那時,出現在鏡子中的就是這樣的臉——痛苦的臉,太沉太沉的痛苦,超過了他可以承受的極限。

  這女孩是個什麼樣的人?娜溫妮阿經歷了什麼,竟然有如此深重的痛苦?

  他聽著簡複述娜溫妮阿的生平。簡說的是數據,但安德是死者的代言人,他能夠設身處地地體會他人的感受。這是他的天賦,也是他所受的詛咒。正是這種才能使他在戰爭中具有無與倫比的指揮才能,無論是領導己方的士兵——更準確地說是孩子——還是猜測敵人的動機並戰勝敵人。也正是由於這種才能,從娜溫妮阿冷冰冰的生活事件中,他猜出了——不,感受到了父母的死以及成為聖人讓娜溫妮阿如此孤立于人群;感受到了她又是如何投身父母的工作,從而強化了自己的孤立。他知道提前成為外星生物學家這一成就的背後意味著什麼,他也知道皮波沉靜的父愛和包容對她的意義,懂得她對利波的友誼發展到了多麼銘心刻骨的地步。盧西塔尼亞上沒有一個人真正理解娜溫妮阿,但在天寒地凍的特隆海姆星球,在雷克雅未克的這個窯洞中,安德·維京理解她,愛她,為她流下了淚水。

  「你會去嗎?」簡悄聲問。

  安德說不出話來。簡是對的,之前他也想去的。作為異族屠滅者安德,他要看看盧西塔尼亞的環境是否理想,能不能將蟲族女王從她三千年的囚居中釋放出來,贖清他孩提時代犯下的罪孽。作為死者代言人,他要竭盡全力理解豬仔,向人類解釋他們的動機,使人類接受他們,把他們當作異族,而不是當成異種來加以憎恨和畏懼。

  可是現在,他又有了另一個更深的理由。他要照看這個名叫娜溫妮阿的姑娘。她是那麼聰穎,那麼孤立,懷著那麼深的痛苦,背負那麼沉重的罪孽。從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己被奪走的童年,看到了直到今天仍然埋藏在心裡的痛苦的種子。盧西塔尼亞遠在二十二光年以外,他的旅行速度只比光速稍稍慢一點,但即使如此,等他來到目的地,她也已經快四十歲了。如果能夠,他恨不能現在就出發,以安塞波的速度立即飛到她的身旁。不過他知道,她的痛苦不會隨著時間消逝,痛苦將一直留在她心裡,等待著他的到來。他自己的痛苦不也是這樣嗎?年復一年,永無盡頭。

  他止住了淚水,情緒穩定下來。「我多大了?」他問。

  「從你出生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千零八十一年了,但你的實際年齡只有三十六歲一百一十八天。」

  「我飛到時娜溫妮阿多大?」

  「三十九歲,誤差前後不超過幾星期,取決於出發日期和飛船速度。」

  「我想明天動身。」

  「安排飛船需要時間,安德。」

  「特隆海姆軌道上沒有嗎?」

  「當然有幾艘,定于明天出發的只有一艘,運載斯克裡卡魚前往賽裡裡亞和阿米尼亞。」

  「以前我沒問過你我有多少錢。」

  「這些年來,我拿你的錢投資,幹得還可以。」

  「替我把飛船連同貨物買下來。」

  「到了盧西塔尼亞,你拿那些斯克裡卡魚怎麼辦呢?」

  「賽裡裡亞人和阿米尼亞人拿那些玩意兒派什麼用場?」

  「用處可大了,這種魚一部分可以吃進肚裡,另一部分還能做成衣料穿在身上。他們出的價錢,盧西塔尼亞可沒人出得起。」

  「那我會把它們送給盧西塔尼亞人,死者代言人在他們那個天主教殖民地肯定不受歡迎,這份禮物會讓他們態度好點兒。」

  簡搖身一變,變成了從瓶子裡鑽出來的魔王。「我的主人啊,我聽明白了,遵命就是。」魔王化成一縷輕煙,鑽進瓶口。全息圖像消失了,終端上方的空中空無一物。

  「簡?」

  「什麼事?」耳朵內的電腦傳出她的聲音。

  「你為什麼那麼希望我去盧西塔尼亞?」

  「我希望你能為《蟲族女王和霸主》添上第三卷,寫寫豬仔。」

  「你怎麼那麼關心豬仔?」

  「當你展示了人類所知的三種不同生靈的內心世界之後,你就可以撰寫第四卷了。這就是我的理由。」

  「另一種異族?」安德問道。

  「是的。我。」

  安德沉思片刻。「你真的想把你的存在公之於眾?你準備好了嗎?」

  「我早就準備好了。問題在於,人類準備好接受我了嗎?對他們來說,愛上霸主很容易,他畢竟是人類的一員。愛上蟲族女王也不難,這種愛很安全,因為大家都以為蟲族已經滅絕了。但豬仔就不同了,他們活著,手上還沾了人類的鮮血。如果你能讓人類愛上豬仔,那麼,他們就做好了接受我的準備了。」

  「唉。」安德歎了口氣,「我希望哪天我能愛上一個別老讓我吃大苦流大汗冒大險的對象。」

  「反正你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厭倦了,安德。」

  「說得對。但我現在是個中年人了,我樂意厭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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