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死者代言人 | 上頁 下頁
一七


  注意到她短短的抽泣聲的是市長。她一下子明白了這個姑娘受到了多大的打擊,心裡有多麼痛苦。波斯基娜讓其他人繼續通過安塞波發送報告,自己有些粗魯地將娜溫妮阿拽到工作站門外。

  「孩子,我真抱歉。」市長說,「我知道你常常到這兒來。我應該猜到的,對你來說他就像父親一樣。可我們卻拿你當旁人看待。我真是太不應該、太不公道了。來,跟我回家——」

  「不。」娜溫妮阿說。在外面寒冷的雨夜中,她心裡稍稍輕鬆了些,思維也清晰多了,「不,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在哪兒?」

  「我回我的工作站去。」

  「出了這種事,可不能讓你一個人待著,再說這麼晚了。」波斯基娜說。

  娜溫妮阿受不了別人的陪伴、同情與安撫。是我殺了他,你知道嗎?我不該得到別人的安慰。不管多麼痛苦,我都應當獨自承受,這是我的懺悔、我的賠償,如果有可能,也是我的救贖。除此之外,我用什麼辦法才能洗清手上的血污?

  但她沒有力量抗拒,連爭執的力量都沒有。市長的飄行車在草地上方飛行了十分鐘。

  「這是我的家。」市長說,「我沒有跟你年齡差不多的孩子,不過我想你會覺得舒適的。別擔心,不會有人來煩你。但我覺得你不該一個人待著。」

  「我想一個人。」娜溫妮阿希望自己的話堅定有力,但聲音卻十分微弱,幾不可聞。

  「別這樣。」波斯基娜說,「現在不比平常。」

  真想回到平常那樣啊。

  波斯基娜的丈夫為她們準備了飯菜,可她沒有胃口。已經很晚了,再過幾個小時天就要亮了,她由著他們把她弄上床。然後,等屋子裡沒了動靜,她爬起來,穿好衣服,下樓來到市長的家庭終端前。她命令電腦取消仍然浮在外星人類學家工作站裡她的終端上方的全息圖像。雖然她無法猜出皮波從那幅圖像中發現了什麼,但別的人也許猜得出來。她的良心再也承受不了另一樁死亡事件了。

  做完這件事,她離開市長家,穿過殖民地中央,沿著河邊回到自己的屋子——外星生物學家工作站。

  屋裡很冷,居住區沒有加熱。她已經很長時間沒在這裡住過了,床單上積了厚厚一層灰。但實驗室很暖和,收拾得很乾淨。這個地方她常常使用,她從來沒有因為和皮波父子的密切接觸耽擱自己的工作。真要那樣就好了。

  她做得很徹底。凡是與皮波死因相關的發現,每個樣本,每張切片,每份培養液,全部扔掉,清洗乾淨,不留一絲痕跡。她不僅要把這些東西全部毀掉,而且連毀掉的痕跡都不願留下。

  然後,她打開自己的終端。她要抹掉自己在這方面的所有工作記錄,連同父母的記錄——正是他們的工作導致了她現在的發現。全部抹掉,即使它們曾經是她生活的核心,多年來,這些工作早已同她的生命連成一體。她將毀掉它們,仿佛要借此來懲罰自己、毀滅自己。

  電腦阻止了她。「外星生物研究筆記不得刪除。」也許即使沒有這個防護措施她也下不了手。父母不止一次告誡她:不應該刪除任何東西,不應該遺忘任何東西,知識是神聖的。這種觀念深深植根於她的靈魂,比任何教條更加根深蒂固。她進退兩難:知識殺害了皮波;可要毀掉知識,等於讓父母再死一次,等於毀滅他們遺留給她的一切。她不能保存這些知識,又不能毀掉它們。兩邊都是無法逾越的高牆,緩慢地擠過來,壓緊了她。

  娜溫妮阿做了唯一一件能做的事情:用一層層加密手段深深埋葬她的發現。只要她活著,除她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這個發現。只有當她死後,接替她工作的外星生物學家才能察覺到她埋藏在電腦裡的秘密。

  還有一種情況例外。如果她結婚,她的丈夫可以接觸她加密的任何文件,只要他有這個願望。這好辦,不結婚就是。這個容易。

  她看到了自己的未來,黯淡、無望,難以忍受又無可避免。她不敢尋死,但也很難算活著。她不能結婚,那個秘密她連想都不敢想,唯恐那個致命的真相,又不經意間透露給別人。永遠孤獨,肩頭上是永遠無法卸下的重負,永遠懷著負罪感,渴望死去卻又被宗教觀念束縛,不敢主動尋死。她得到的唯一慰藉是:以後不會再有人因為她的緣故而喪生。她已經罪孽深重,再也擔不起更多罪責了。

  正是在這種絕望的決心中,她想起了那本《蟲族女王和霸主》,想起了死者代言人。雖然作者——最早的代言人一定在墳墓中長眠了數千年,但其他人類世界上還有別的代言人,像牧師一樣,為那些不相信上帝但相信人類生命價值的人服務。代言人將發掘人的行為背後的真正動機、原因,在這人死後將這些事實公之於眾。在這塊巴西後裔組成的殖民地上,沒有代言人,只有牧師,但牧師們無法安慰她。她要請一位死者代言人到這兒來。

  這之前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從讀了《蟲族女王和霸主》,被這本書深深打動之後,她其實一直希望這麼做。這裡是天主教社會,但根據星際法律,任何公民都有權請求任何宗教的牧師幫助自己,而死者代言人相當於牧師。她可以提出請求,如果哪位代言人願意來的話,殖民地是無權阻撓他的。

  也許不會有代言人願意來。也許代言人離她太遠,等他們到這裡時她早已死去。但總存在一線希望,附近星球上有一位代言人,一段時間之後——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他會走出太空港,開始發掘皮波的生活和死亡的真相。也許他會找出真相,用《蟲族女王和霸主》裡那種她最喜愛不過的明晰的語言向大眾宣示,也許這樣一來,燒灼她心靈的負罪感便會離她而去。

  她的請求被輸入了電腦,它會通過安塞波通知鄰近世界的代言人。來吧,她對那個不知其名的接聽者發出靜靜的呼喚。哪怕你不得不在眾人面前揭露我的罪孽,哪怕這樣。來吧。

  她醒了。後背隱隱作痛,面部發麻。她的臉靠在終端上,電腦已經自動關機,以避免輻射。喚醒她的不是疼痛,而是肩頭的輕觸。一時間,她還以為碰自己的是一個響應她的呼喚來到她身旁的死者代言人。

  「娜溫妮阿。」話音輕柔,不是代言人,是另一個人,一個她以為消失在昨夜風雨中的故人。

  「利波。」她心中一激靈,猛地站起來,動作太突兀,後背一陣劇痛,眼前頓時天旋地轉。她不由得叫出聲來。利波的手馬上扶住了她的雙肩。

  「你還好嗎?」

  他的呼吸聞上去像拂過芬芳花園的微風。她覺得自己安全了、回到家了。「你專門來找我?」

  「娜溫妮阿,剛能抽出身我就來了。媽媽總算睡著了,我哥哥皮甯歐陪著她。其他事司儀料理得挺好,我就——」

  「你知道我能照顧好自己。」她說。

  片刻沉靜,他又開口了,語氣激憤。激憤,絕望,還有疲憊。像疲倦的老人,像耗盡能量的將死的星辰。「老天在上,娜溫妮阿,我來不是為了照看你。」

  她心裡有什麼東西封閉了。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在期待著,直到期待落空才發現。

  「你告訴過我,父親在你的一個電腦模型中發現了什麼,說他希望我能自己琢磨出來。我還以為你把模型留在工作站你的終端裡,可我回去時模型已經取消了。」

  「真的?」

  「你心裡最清楚,娜溫妮阿。除了你之外,沒人有權中止你機器裡的程序運行。我一定得看看那個模型。」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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