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安德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八七


  牆上仍然掛著一面鏡子。由一片灰暗的金屬製成,裡面勾畫出了一張粗糙的人臉。它們試圖描繪出我在遊戲裡見到的場景,安德想。

  安德看著這面鏡子,想起自己曾經打破了它,將它從牆上扯下來,然後一堆毒蛇從鏡子後面的隱匿之處沖出來襲擊他,用它們的毒牙噬咬著他。

  它們對我瞭解到什麼程度呢?安德很想知道。它們知道我常常想著死亡嗎?它們知道我並不害怕死亡嗎?它們知道就算我害怕,這種恐懼也不能阻止我將這面鏡子從牆上扯下來嗎?

  他走向鏡子,將它拿開放到一邊。沒有毒蛇沖出來,後面只是一個空穴,裡面擺著一個白色絲繭,少許被磨損的絲線散落得到處都是。這是一隻蛋?不。它是一隻蟲族女王的蛹,已經和雄性蟲人交配過,正準備孵化,繁衍出數十萬新蟲人,包括少量女王和大量的雄性蟲人。安德可以看到長得像鼻涕蟲一樣的雄性蟲人黏附在黑暗過道的牆上,而成年的蟲人正把剛出生的蟲族女王送到繁殖室;每個雄性蟲人依次與它交配,它們在狂喜中抽搐著身體,然後死去,掉落在過道的地板上乾枯萎縮。

  爾後,新女王躺在老女王面前,這是一位華麗的蟲人,身上覆蓋著兩片微微發亮的羽翼,雖然它們早已失去了飛翔的功能,但依然象徵著權威與尊嚴。老女王吻了吻它,它的唇上有一些溫和的毒藥,新女王沉入睡眠,老女王用腹部分泌的羽絲把它包裹起來,向它祝福,賦予它偉大的使命,去領導一座新的城市,一個新的世界,誕生出更多的蟲族女王和更多的世界。

  我怎麼會知道這些事,安德想,我怎麼能看到這些情景,它們就像一直儲存在我的記憶裡。

  似乎是為了回答他的疑問,他看到了他第一次與蟲族艦隊作戰時的情形。他曾在模擬器裡看見過,但這次他是從蟲族女王的眼裡看著它,通過它的多隻複眼看著這一幕。蟲族將艦隊集結成球狀,然後人類可怕的戰機從黑暗中沖出,「小大夫」帶著炫目的光芒毀滅了它們。他能體會到蟲族女王那時的感覺,從它的戰士眼裡看到死亡迅速逼近,它們知道自己無法逃脫。然而,它的記憶裡沒有痛苦和恐懼。它只感到悲傷,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在它看到人類前來消滅它們時,它並沒有想到這些詞語,但安德明白它的意思:他們沒有原諒我們,它想,我們一定會被殺死的。

  「你們如何才能重生?」他問。

  在絲繭裡的蟲族女王沒有回答他;但當他閉上雙眼冥想時,他的腦中出現了新的情景。把蟲繭放到一個陰暗清涼的地方,那地方要有水,使它免於乾枯。不,不僅僅是水,水裡必須混入一種特殊樹木的汁液,還要保持溫熱,孵化進程將會在繭裡發生。然後等待著,幾天或幾周,幼蟲會在裡面發育成長。爾後,當蟲繭變成深棕色時,安德看到他自己打開了蟲繭,把發育成熟的小女王抱了出來。他看見自己牽著它的前肢,扶著它從出生地走到棲息處,那地方地表柔軟,用枯黃的葉子鋪在沙石之上。然後我將重生,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念頭,就好像蟲族女王在和他說話一樣。然後我將蘇醒過來,繁殖出數萬個子孫後代。

  「不,」安德說,「我不能這麼做。」

  他感到從蟲族女王身上傳來的痛苦。

  「你的孩子對我們人類來說是個噩夢。如果我令你蘇醒,我們將不得不再次殺死你和你的孩子們。」

  他讓自己的腦子裡閃現出數十幅人類被蟲族屠殺的圖像,圖像中的人物帶著強烈的悲痛,他無法忍受的悲痛。他替他們擦去了眼淚。

  「如果你能讓其他人類感受到我現在的感受,或許他們會原諒你。」

  只有我,他驀然想到。只有我才能和它們交流。它們通過「安塞波」找到了我,隨之進入了我的頭腦。從我在噩夢之中所經歷的痛苦裡,它們瞭解了我,即使我的時間都花在竭力摧毀它們上。它們知道我對它們的恐懼,但它們也明白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屠殺它們。它們花了幾個星期為我建造了這個地方,建造了巨人的屍體、操場,還有「世界盡頭」的懸崖,使我能通過自己的眼睛發現這個地方。我是它們唯一瞭解的人,它們只能和我交流。我們與你們一樣,一股思維波閃現在他的腦中。我們的屠殺不是故意的,當我們明白曾造成對人類的傷害之後,就再也沒有計劃過新的入侵。我們以為自己是宇宙中唯一的智慧生命,直到遇上你們。我們絕沒有想到不能接收別人思想的個體生物也是有智慧的生命。我們怎麼會知道?我們本來是可以和平相處的。相信我們。相信我們!相信我們吧!

  他把手伸進洞穴,取出蟲繭。它帶著神聖的光華,蘊含著一個偉大種族的所有希望和未來。

  「我會帶著你。」安德說,「我將周遊世界,直到在適當的時間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讓你安全蘇醒。我會把你的故事告訴我們的人民,或許他們也會原諒你,就像你原諒我一樣。」

  他包起蟲族女王的蟲繭放進外套,把它帶出了塔樓。

  「裡面有什麼?」艾博拉問。

  「一個答案。」安德說。

  「什麼答案?」

  「關於我的疑問的答案。」之後,他再也沒有對這件事多說一句話。他們又繼續搜索了五天,然後在塔樓遠處的東南方選擇了一個地點作為殖民地。

  幾周之後,他來找華倫蒂,讓她看看他寫下的一些文稿。她從飛船的電腦裡調出他的文檔,細細閱讀。

  文稿是以蟲族女王的口吻寫成的,描述了蟲族兩次前往地球的意圖和它們的所作所為,講述著它們的失敗與成功,渺小與偉大。我們不曾有意傷害你們,我們將原諒你們帶來的死亡。書上還記述了蟲族從成為智慧生命之初到那場滅族之戰的歷史。安德的故事講得很快,仿佛它是個古老的傳說。而當他講述蟲族始母的故事時,他卻不吝筆墨,細細描述。蟲族始母是所有蟲族女王的祖先,它第一個學會了與新生的女王和平相處,而不是將新生女王殺死或驅逐,它無數次地殺死了自己的親生嬰兒,直到生出一個能夠理解它的想法,與它和平相處的孩子。在它們的世界,這是個新生事物,兩個女王彼此友愛,互相幫助,而不是生死爭鬥。它們聯合在一起勝過了其他所有的蟲族女王。它們這一族開始興旺,更多的小蟲族女王和平地加入到它們當中。蟲族的智慧由此產生。

  如果我們能早些與你交流,蟲族女王在安德的書裡說,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但悲劇已是既成事實,我們只有一個要求:請你們記住我們,不要把我們當作敵人,把我們當作你們遭遇不幸的姐妹,被命運,或是上帝,或是進化,改造成為另一種外形的姐妹。如果我們之間能夠早點學會交流,雙方都會把對方當作理性生物。然而,我們卻一直在互相殘殺。但我們仍然歡迎你們成為友好的客人。前往我們的家園吧,地球的兒女們,住在我們的隧道裡,耕種我們的土地。我們做不到的事,現在都借你們的手來完成。樹木為你們而茂盛,土地為你們而肥沃,太陽為你們而溫暖,行星為你們而繁榮:哺育他們吧,人類是我們收養的兒女,他們已經到家了。

  安德的書並不長,但已經原原本本講述了人類與蟲族之間的恩怨。最後一行,不是署名安德,而是寫著一排黑體大字——死者代言人。

  在地球上,這本書出版時並沒有引起注意,但很快,它就傳遍了整個世界,地球上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它。

  大多數看過的人都認為這本書很有趣,有些人甚至愛不釋手。他們開始按照這本書安排自己的生活——當所愛的人去世之後,一個人將站在墳墓旁邊,以死者的口吻發言,坦率而真實地講述他一生的事蹟。那些要求這種服務的家人有時會為此感到痛苦和煩惱,但更多的人認為只有這樣做,死者的一生才會更有價值。無論死者生前如何罪孽深重,當他去世之後,代言人都應該真實地講述他的一生。

  在地球上,它成為眾多宗教之中的一種。但對於那些穿越宇宙,居住在蟲族的隧道,耕種著蟲族的土地的人來說,它卻是唯一的宗教。每個殖民世界上都有了自己的死者代言人。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真的想知道誰是那個最早代言人。安德也不想告訴他人。

  華倫蒂二十五歲時,完成了《蟲族戰爭史》的最後一卷。她將安德的那本小書附在最後,但沒有說明作者是安德·維京。

  通過「安塞波」,她從遙遠的地球上得到了一個人的答覆,那是彼得·維京,地球的統治者,他已經七十七歲了,身體日漸衰弱。

  「我知道那篇文章是誰寫的。」他說,「如果他能替蟲族說話,他也一定能成為我的代言人。」

  於是安德和彼得通過「安塞波」開始交談,彼得傾訴著他的一生,他的罪惡和仁慈。當他去世之後,安德寫下了第二部書,同樣署名為「死者代言人」。人們把他的兩部書分別稱為《蟲族女王傳》和《霸主傳》,當作《聖經》一樣看待。

  「走吧,」一天,他對華倫蒂說,「讓我們坐上飛船,翱翔太空,永遠活下去。」

  「我們做不到,」她說,「總有些奇跡是相對論做不到的,安德。」

  「我們不得不走。我在這裡幾乎感到幸福了。」

  「那就留下來。」

  「我痛苦地過了一生,一旦沒有痛苦,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

  於是他們上了飛船,從一個世界飛到另一個世界。無論來到哪個世界,他總是安德·維京,一個巡迴宇宙的死者代言人。而華倫蒂則成了一個周遊寰宇的歷史學家。安德為死者代言,她則寫下活人的故事。安德常常帶著一個乾癟的白色蟲繭外出遊蕩,沒有人知道他在尋找什麼。

  (本書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