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背叛之星 | 上頁 下頁
七九


  「聽著,蘭尼克!」這種用自己的名字稱呼別人的感覺讓我略覺怪異,「是的,蘭尼克。你就是我。不是嗎?你被納庫麥人抓住,然後從麻寶麻瓦那裡學到了安德森人的心靈騙術。換成我的話,我也會學習這技巧,我也會變成他們手中的工具;我會變成你,坐在你現在所坐的位子上,被囚禁在自己怪物般的軀體內,對外造出種種幻象來掩蓋一切。不,蘭尼克,你無權說我鼠目寸光或愚不可及,而我也不應對你下判斷。你說這是個天殺的星球。你錯了。幾千年前,共和國把自己當成了神,把他們最偉大的思想者流放到這顆沒有鋼鐵、沒有希望的星球上,以此懲罰他們和他們的子子孫孫。仿佛他們生來就有罪,並且將永遠為他們的祖先贖罪。三千年來,我們一直對此信以為真,並盡心盡力地把我們最好的一切奉獻給那些渾蛋!我們自己的血肉!我們最頂尖的心血!而我們又得到了什麼呢?只不過得到了幾噸鋼鐵。在別的地方,它們一錢不值,只有在這裡,它們價值千金。」

  「可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造出星艦。」他說道。

  「用共和國提供的硬金屬,我們永遠也造不出星艦來。即便造出來了,你覺得他們會讓我們就這麼離開,重回人類社會?你還沒意識到這顆星球是一個怎樣的奇跡嗎?如果他們知道這星球上到底蘊藏著多麼神奇的力量,只要他們在庫庫艾待上幾天,或者在舒瓦茲待上一個星期,如果他們知道這星球真正的價值所在,蘭尼克,他們會立刻趕過來,炸平這顆星球的每一個角落,把我們從這個宇宙中徹底抹去。這就是我們能得到的一切。哪怕我們投靠他們,又能怎麼樣?說服他們對我們好一點?如果他們心懷善意,就不會像這樣把背叛者的後代們,幾百個世代的人們囚禁在一顆這樣的星球上。」

  「我知道。」他說道,「我也常思考這其中的無解之處。異議並無價值,異議無法成就任何事物。曾有個年輕人因為抗議某條法律而被逮捕,我把他帶到河邊,沒有帶警衛,只向他解釋了這一點。如果他能夠就此閉上嘴,我就會放過他,釋放他。可他說,他不想被釋放,只要這法律還存在,他就會堅持異議。不,我對他說,他會在監獄裡堅持異議直至死去,而這又能成就什麼?這就像我們頭頂的月亮。我對他說,看見『異議之月』了嗎?它那麼明亮,又移動得那麼快,它是天空中最閃亮的景色。但這只是因為它離『背叛星』足夠近,而又是那麼小。『自由之月』更大,卻也更遠,所以只有前者一半那麼亮。但『自由之月』會帶動潮水,讓『背叛星』的潮水漲落起伏。」

  我心中充滿了一種奇妙的認同感。眼前這畸形的人和我有著同樣的想法,儘管他理應如此,但卻足以令我驚訝。沒人會像這樣遇見另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甚至連思考方式都一樣的人。那些話語仿佛從我口中吐出,又變成他的話語,回蕩在我耳邊。

  「沒有了安德森人,毀掉了所有的交易館後,」他和我異口同聲道,「我們將告別共和國,由此獲得自由。當這個宇宙再聽到我們的聲音時,我們將掀起新的浪潮。」

  沉默。然後我意識到最後那幾句話的含義。他朝我微笑著。我們彼此明瞭,相知。我們的思考方式毫無保留地向彼此開放,所思所想都坦然綻開。我心中油然升起對他的喜愛。如果人類的愛與他們之間的相知息息相關,那麼我當愛他如愛我自己。

  「蘭尼克。」我們一同打破沉默,異口同聲道,又禁不住笑了起來。最後我說道:「你先說。」

  「蘭尼克,請坐上王位。你知道困在這樣的身體裡是什麼樣的感受,你知道我罪不容赦。寬恕我,殺死我,放我自由吧。」

  罪不容赦?我沒有告訴他,我所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沒有讓他感受那時刻回蕩在我耳邊的慘叫。相反,我閉上眼睛,然後將舒瓦茲人對我的治療在他身上重現了一遍。

  那些舒瓦茲人集合三五個人的力量就治癒了我的完全再生體質,這讓我相信能以一己之力施行同樣的治療。我不像他們那樣瞭解碳鏈,但我能感知到碳鏈,可以比較我和他之間的碳鏈差異。改變他的碳鏈,直至與我自己的一一匹配。這意味著他將從完生體的困擾中解脫出來,還將像我一樣,不再饑渴,不再需要呼吸,能直接從太陽獲得能量。

  但我不能把自己學到的能力賦予他。即便能,我也不會那樣做。他才是真正的蘭尼克·穆勒,過著蘭尼克·穆勒本應有的生活:像個偉大的國王那樣統治整個穆勒。身旁沒有親朋好友,但卻能生活在自小長大的王宮裡。而現在,不再受完生體的體質拖累,他將獲得真正的歡愉,我無法企及的歡愉。

  幾個小時後,整個治療完成了。他在閣樓的地板上熟睡著。我從未像這樣觀察自己的身軀,那軀體完好無缺,沒有畸形,又正值青春年華,皮膚光澤亮白,肌肉發達,肢體勻稱,健康至極。我仿佛看到了少年時,薩拉娜眼中的我。她總說我的身軀甜美動人,但我並不像她那樣渴求別人的愛和陪伴,所以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反倒非常討厭「甜美動人」這個形容方式。但此刻,我卻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沒錯。

  而他的面容則讓我心中隱隱作痛。他嘗過痛苦的滋味,是的,他體驗過的痛苦遠比大多數人深重。他的面孔顯現出一種超越年齡的成熟、寬容和慈愛。但我曾見過鏡中的自己,仔細看過時間和經歷在自己臉上留下了怎樣的痕跡。我沒有那麼寬容、善良。我見過了太多的東西,我殺了太多人。我體內的甜美已經消亡殆盡,這讓我不禁渴望變得像他一樣天真。

  不可能了,我對自己說。幾年前,在舒瓦茲邊境的沙漠中,我就已經做出了選擇。我開始猜想,或許死亡並不是一個人所能付出的最大代價。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最大代價,是承擔由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帶來的一切後果。我承受了那一切,因而永遠無法掩飾身上的創傷和疤痕。

  他醒來了,微笑地看著我,然後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他茫然地撫摸著自己的軀體,繼而失聲痛哭,不停地問我:「這是真的嗎?這不是幻覺?這是真的?」

  是的,這是真的。我對他說道:「等我摧毀交易館後,就不需要保留再生圈了,不用再像飼養家畜那樣蓄養完生體了。所以幫我頒佈一條這樣的法律:一旦發現完生體,就把他們都送到舒瓦茲的沙漠裡去。那些沙漠之民會接納他們。告訴他們,以蘭尼克·穆勒之名去找他們。舒瓦茲人會知道該做什麼的,他們會把這些人送回來。如果這些完生體沒有回來,那就表示他們選擇留在那裡。」

  「那你呢?」蘭尼克問道。

  「我從未存在過。」我回答道,「在納庫麥的森林裡,是我變成了蘭尼克·穆勒的複製體。你才是真正的我,而我只是幻影。接下來的幾年裡,蘭尼克,慢慢改變你的幻影,直至把丁特的臉變成你自己的臉,然後你就可以不用再欺騙了。除了還需要繼續使用這個名字外,你不需要再欺騙人們了。用你自己的面孔活下去,統治這個國度吧。」

  「那你呢?」

  「我會找到自己生活的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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