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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卷7 恩塞爾

  我沒有再流血了,但仍感到痛苦,而那些士兵仇恨的眼神,更讓人無法忍受。我認得他們,他們都曾對我很友善,還有幾個是伴我長大的朋友,而現在卻以我的痛苦為樂,只想看著我在痛苦中輾轉掙扎。而即便如此,他們還覺得我所受的痛苦抵不過曾犯下的罪惡。這憎惡讓我心底隱隱作痛,因為我沒有犯下那些罪行,卻又無法自證清白。

  在受刑結束後,他們把我丟在牢房裡等待明天的死刑。我躺在毫無生氣的冰冷石板上,靜待傷口痊癒。治療傷口讓我覺得像是體內最後一點精力都已被榨出。但很快,我就會完好如初。父親多給了我一整晚的生命,我下決心把這最後的時間派上用場,不是做好死亡的準備,而是找出活下去的希望。

  我的思路還不是很清晰。離開舒瓦茲才只是不久前的事,我還習慣于將常人重視的東西視若無物。進入穆勒境內後,就沒人給過我吃的或喝的,可我卻不覺得餓,也不覺得渴。身上的疼痛正在漸漸消退,仿佛只是在提醒我必須立刻行動,想個辦法逃出去。

  可逃出去又能怎樣?

  在舒瓦茲時,我只想著把戰爭即將爆發的消息帶給父親。可這消息來得太遲了,而且這裡也沒人想聽我說什麼了。更糟的是,他們把我鎖在了一個由已死的石頭建成的牢房裡,我無法和身下的石板對話,無法沉入土中逃生。

  當然,我可以自殺。但我本來就不喜歡這樣輕率地對待生命,再想到這行徑會給大地造成多大的痛苦,就令我羞愧。岩石已承載了太多的痛苦,不應再承受自殺者的死亡。

  牢房門外,突然響起一陣輕巧而快捷的腳步聲,繼而門閂響動,沉重的牢門被人拉開了。

  「蘭尼克。」我立刻認出了那個在黑暗中響起的聲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還能聽見這個聲音。下一瞬,薩拉娜已抱住我啜泣道:「蘭尼克,他們竟然挖了你的眼睛。」

  「眼睛會長出來的。」我回答道,「回到家真好。」

  「噢,蘭尼克,我們一直很擔心你!」

  她說話的口氣,像是我從未離開過,像是一切都未曾改變過。她的手還像以前那樣環抱著我,輕撫著我的背。她纖柔細長的手指輕觸著我的肌膚,甚至連摩挲我背上肌肉的方式都絲毫未變。仿佛她上一次這樣抱著我還只是昨天的事情,可上一次我們這樣抱在一起,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她垂下頭,下頜輕磕著我的面頰,那肌膚的滑膩觸感也絲毫未變,連她呼吸中的甜蜜芬芳,甚至鬈髮垂在我鼻翼上留下的輕微瘙癢感都仿如昨日。

  我抱緊了她,仿佛過去的一年中,所有的噩夢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不見。我又成了恩塞爾·穆勒大人的兒子蘭尼克,王位的繼承人,一個沒心沒肺的、瞎樂著的年輕人。

  「你來幹什麼?」我問道。

  「你也有朋友,蘭尼克,我們相信你。」

  「那你一定是瘋了,我的故事絲毫不符常理。」

  「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人,自然判斷得出來那些不是假話。來,我們離開這裡,我可不要你傻呵呵地被人五馬分屍。」

  「你不會蠢到以為能帶我逃出去吧?」

  「只要有人幫忙就行。」

  她抓著我的手,牽著我一路輕手輕腳地穿過走廊,儘量不發出聲音,甚至儘量屏住了呼吸。只有在上下樓梯的地方略有點麻煩。我的眼睛還在恢復,已經可以感到眼球的形狀了,但視神經還未發育完全,還需要再過一陣子,才能完全恢復視覺。眼下只能任由薩拉娜拖著我的手走在黑暗中,這黑暗讓我想起了在納庫麥的夜裡,冒著風雨攀緣在細弱的樹枝上的情形。那一晚,我不知道眼前有什麼在等待著自己,今晚也同樣對前路一無所知,但今晚有人牽著我的手,帶我前行。今晚,我並沒有把生命交托給直覺,而是交托給一個女人。我曾以為她不值得信賴。當然,她忠於我,但我從未相信她。很顯然,我錯了。一路走來,我們沒有遇見任何其他人。

  然後,我們停住了腳步。

  「我們在等什麼?」

  「安靜。」她說道,我就閉上了嘴。過了幾分鐘,我聽見遠處傳來一陣拖遝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個老人。他走得近了點,然後我感到一雙臂膀摟住了我,一雙鋼鐵般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熱淚落在了我的脖頸上。

  「父親。」我輕聲道。

  「蘭尼克,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他說道,他的聲音讓我不再恐懼。

  「你相信我?」

  「你是我唯一的希望。」這老渾蛋總說我是他的希望,好像在我坦白之前,就已對我的忠誠堅信不疑似的。好吧,或許他真的對我堅信不疑。

  「明天你的希望就要被撕成四塊了。」

  他只是把我抱得更緊了:「在那樣的情形下,國王也必須對民意讓步。可我知道你不會背叛我,任何時間,任何情形下都不會。我是不會把你送上刑場的。」

  「你說得對。」我說道,「但現在我們是不是該先離開這裡,免得別人發現你私下判了我無罪釋放?」

  「我們現在還不能走。」父親道,「必須再等一會兒。」

  「為什麼?」

  「淩晨時,崗哨才會換班。」他說道,「那時他們的注意力會分散開。」

  「崗哨?你還害怕崗哨?難道你不能把我藏起來,然後命令他們讓你通過嗎?」

  薩拉娜說道:「沒有那麼簡單,你的父親不能直接命令衛兵了。」

  「見鬼了,那士兵們聽誰的?」我小聲道。

  「茹瓦。」父親道。

  我提高了音量:「那個賤人在你的王宮裡發號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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