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背叛之星 | 上頁 下頁
三〇


  §卷5 怪物

  我被鎖在了這片黑暗中,赤身裸體,周身空無一物,棲身之所不過兩平方米大小。我無事可做,更別說苦中作樂。只能從早睡到晚,但艙房裡空間很小,我伸不直腿,只能蜷著身子睡,睡醒時又只覺得渾身酸痛。船一路向北航行,艙室內也漸漸變冷。當它再轉向南時,又熱得像蒸籠。我的身體上,甚至艙壁上都在往下滴著水。吸進呼出的空氣都帶著一股鹽味。

  是的,境況可能會比這更糟。眼下,我至少還能填飽肚子。每天早上,都會有個裝滿水的吊桶垂下來,晚上則裝些長蟲的臭肉和發黴的麵包。我喝完水,吃完食物,再對著吊桶便溺,盡可能讓這落腳之處能乾淨一些。而他們會把吊桶連帶排泄物往海水裡一扔,讓波浪洗刷乾淨,再裝上食物和飲水丟還給我。畢竟,哪怕最冷酷的農夫都會小心不讓自己的牲畜生病,不讓自己的財產貶值。

  雖然有整整五個月沒見過太陽,但我還能聽見聲音。從四壁傳進來的各種噪聲,是我和外界唯一的聯繫。頭頂有人走過時響起的腳步聲,下方艙室中傳來的哭喊聲,帆布在海風中顫抖時發出的鞭子似的響聲,船員早晚禱告時歌謠般縈繞不去的念誦聲,還有人哭著對船長懺悔的聲音,詛咒、爭吵、玩笑,甚而還有人因為長時間待在海上而對男人產生了興趣,摸索著想爽一下的聲音。我慢慢知道了他們所有人的名字。魯斯和高鼻子曾爭吵過,儘管在我聽來,更像是一次友好的爭論。直到有一晚,其中一個人弄到了把刀子,第二天早上魯斯就死在了甲板上,就在我置身的艙房頂上。在他們還沒來得及清洗甲板前,血就穿過縫隙滴到了我身上。我聽到高鼻子哭喊著請求寬恕,可他們還是拴著他的拇指把他吊了起來,然後朝他射箭,直至他失血過多而死。在被射中前,他還在不停哭泣求饒。然後第一支箭射中了他。他意識到自己是命中註定要承受這樣的痛苦而死。而這痛苦其實也不過如此,那些要殺他的人技止於此了。於是他開始放聲大笑,滿嘴跑黃腔,嘲弄那些朝他射箭的人。在死前,他卻講了關於他母親的感傷故事,有幾個人甚至真的被這故事打動,哭了起來。或許是這故事,讓其他船員決定給他個痛快,一箭射穿了他的心臟。這些人真奇怪,一會兒殘酷冷漠,一會兒又多愁善感,強大與脆弱合而為一,又那麼快地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讓我沒法預測他們接下來會怎樣。

  而船長例外。他站立在這些船員中,就像燈塔立在驚濤駭浪中。他是船員們的父親,耐心地聽他們的抱怨,解決他們間的爭端,寬恕他們的罪行,給他們分派任務,為他們做決定。他真令我敬畏,因為除了那些必須發怒以彰顯權威的時候,他幾乎從不發怒。他從不躊躇不定,也絕不會失去控制。每次他的腳步聲在甲板上響起時,我都能立刻認出來,一步、兩步、三步,不疾不徐,韻律十足。仿佛船舷承載著他,讓他不用向這動盪不定的大海屈服。他讓我想起父親,讓我想要回家。

  但奴隸可不應對奴隸主抱有什麼好感。這黑暗中無窮無盡的囚禁很快就讓我無法忍受,只想付出一切代價去看看藍天。我恨自己必須醒來,又恨自己必須睡去。我們穆勒人是馬上的民族,而非海上的民族。我理想中的旅行是騎馬奔馳,感受著馬匹的血脈在我胯下奔湧;又或者是腳踩大地,自由奔跑,而不是像這樣跟著船隻在浪花間穿行,被永無休止地拋上拋下,左搖右晃,前俯後仰。

  況且我造訪納庫麥的旅行還有些事情沒解決,而我身體的完全再生能力,並沒有因為曾全力生出另一個軀體而消失。相反,把另一個自己割掉只能讓我的軀體下決心重生出所有肢體。囚禁了幾周後,我背上的那只手臂就已經完全長成,我甚至可以用它來給自己撓癢癢。其他肢體也開始從身體各處冒出來。有了足夠的食物和水,又沒法通過鍛煉消耗掉獲得的熱量,於是所有的養分都變成了新的肢體或器官從身上冒出來。

  當天氣熱得讓人受不了時,我覺得自己已失去了理智。我發現自己躺在克萊默河邊的綠草地上,看著捕魚的輕舟在微風的推動下逆流而上。薩拉娜躺在我身邊,身上的長袍有意無意地敞開了少許。她永遠知道露出多少肌膚才最有誘惑力。她在輕輕撓著我的癢,而我則裝作沒有感覺到。我看見了這幅景象,並感到自己正置身其中,卻又清楚自己像一個球一樣,蜷縮在這個滿是熱氣蒸騰的囚室裡。

  臀部長出的第五條腿,正輕輕抽動著,眼看著就要長成了——這才是現實;乳房上正在滑落的汗水,黑暗,分崩離析的身軀,囚禁,一去不復返的自由——這些才是現實。

  再生圈裡那些完生體們就是這樣忍受他們的日日夜夜的。在幻想中,他們沒有在塵土和稻草中打著滾,不是像牲畜一樣從飼槽中獲得食物,他們的身體完滿而自足,他們躺在河邊,懷中抱著自己的愛人——那些不敢再想起,甚至不敢再承認他們還活著的愛人。

  意識到這樣的瘋狂是逃離現實的唯一辦法,但我卻不允許自己借此逃避。我下定決心,讓自己保持清醒,清醒地面對不可忍受的現實。

  我的記憶力很好,雖然不至於過目不忘,但要回憶起在麻寶麻瓦房間裡閱讀過的歷史書還是不在話下。於是我便調動全副精力分析瞭解到的一切。

  穆勒——基因研究。

  納庫麥——物理學。

  伯德——社交名媛。

  儘管能清楚記得這一切,我還是逼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過頭去思考,甚至任由瘋狂把我帶上新的有用的方向,直到我能再看到點什麼。我不需要記住一切,但需要看到更多。

  舒瓦茲,他們一族已遁入沙漠不知所終,那位先祖曾經是一個地質學家。在這沒有硬金屬的星球,真是浪費了她的學識。

  埃裡森——神學,瞧瞧他們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吧。

  木下——植物學,而現在被趕到了群山之中,他和他的子孫們指望種些什麼出來?

  漢克斯——心理學,用來對付那些瘋子的,對我派不上用場。

  安德森——那些叛亂者們一無所長的領袖,擅長政治學。

  德魯——夢和夢的解析。

  他們都發現了什麼可供出售的東西?我不知道。但我相信父親圖書館裡的藏書能補全未知的部分,提供更多線索,讓我們能猜到其他家族正在秘密開發什麼商品。有些家族可能已經絕望,自暴自棄,不再尋求向交易館出售物品換取鋼鐵。例如當初的工程師,克萊默和維澤爾。他們已經變成了軟弱易欺的農夫。畢竟,他們的專長在這世界派不上用場,漸漸斷了傳承也不足為奇。而後是庫庫艾,哲學家。他們的世界觀顯然並不受共和國的歡迎,可能他根本沒能活下來創建一個屬￿自己的家族;也可能從他的觀點來看,對這世界最大的反抗就是從此消失,就是死,這樣他的子子孫孫就再也不會被這星球囚禁。

  但最終,納庫麥和穆勒家族獲得了鋼鐵。物理學和基因工程能在這樣貧瘠的自然環境發展並產出有價值的東西。我們的產品沒有貧乏之虞。納庫麥人的物理理論又如何呢?但考慮這個毫無意義,因為他們能靠物理理論換來大量的鋼鐵,並迅速擊敗我們。

  而那時我可能還沒來得及返回穆勒。

  儘管不願承認,但我或許未能抵禦住瘋狂的侵蝕。因為記憶中,好像有個像我一樣的生命出現在了牢籠中,嘲笑著我。他看起來就像我認識的那個蘭尼克,就像還處於青春期的我,只除了腦袋的一側被敲開來,腦漿橫流。但他還試著跟我友好地交談著,只是到最後想要動手殺了我。我揮動自己的四隻手臂掐死了他,撕碎了他。那一切深深地刻在了我腦海中。

  然後是茹瓦,她嘴裡叼著什麼東西,猶自喋喋不休地向我吹噓,說她終於把我父親的睾丸咬了下來。她一面說,一面咀嚼著往下嚥。「你就是下一個了!」她對我說。她身體裡還孕育著一個醜陋的小雜種,長著一副扭曲的、像我父親一樣的臉。大概,十歲?他嘴角歪斜,目光呆滯,下巴上的口水閃著光。而我知道這不是真的。因為房間裡沒有光,只有在艙蓋打開、放下或拉起吊桶的那一刻才有光亮一閃而逝。

  一個來自穆勒的群山間的老婦人不停地給我送來箭矢,直到艙室裡擺滿了箭矢。

  這些瘋狂的白日夢中,還出現了我的父親。我記得他教我如何從馬背上俯身砍倒敵人,記得他以傷痛祭奠我,記得他把血抹在自己的臉上,告知我命運在何方。眼下再回想那段時光,我已能分辨哪些是回憶,哪些是白日夢,雖然那時,一切看起來都像是真的。

  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了新的聲音。在那半夢半醒間,新聲音並不算什麼。可我很快辨別出那是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嗓音。船還未靠港,也沒有和其他船隻接舷。顯然,他們是把奴隸從船艙中放到甲板上了。這意味著我們已經靠近港口了,必須讓奴隸們活動一下,避免肌肉過於萎縮,才能在羅傑斯、當恩和達克的市場上賣出個好價錢。

  但沒人把我放出來,我不由得猜測起為什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