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森·斯科特·卡德 > 背叛之星 | 上頁 下頁
一〇


  三千年前,共和國(歷史學家們說「共和國」不過是統治著那些軟弱階層的獨裁者們,為掩耳盜鈴而起的名字)的艦船把一些叛亂者和他們的家族一道扔到了這顆名為「背叛」的星球上。所有人都被判流放,直至能自行建造船隻離開為止。「造出飛船來。」負責的人冷笑著宣判道,他們知道銀子就已經是這星球上最硬的金屬了。

  但我們可以買到金屬,只要我們能拿出他們感興趣的東西來交易。於是每個家族都在努力尋找能放進交易館那些閃光盒子裡的東西。就這麼過了幾百年,然後又是幾百年,交易館取走裡面的東西,又原封不動地還回來。直到我們靠著基因工程帶來的再生能力,生產出了那些血淋淋的交易物,才換來了鐵。

  也有些家族不像我們這樣忙著跟流放我們的人交易。舒瓦茲人就一直藏在沙漠裡,沒人想去那鬼地方看看他們在幹什麼。庫庫艾人生活在這黑森林的深處,從未離開過,也從沒被外人打擾過。所有人都害怕這片神秘的、不可穿越的森林。儘管森林就位於穆勒王國的東部邊境上,我的父親和我的家族,卻從未想過朝這個方向開疆拓土。

  四下裡又冷又靜。儘管我看見灌木上開著不少花,卻沒有聽到一聲鳥叫或者一聲蟲鳴。然後太陽升起來了,我也跟著起身,朝森林深處,東偏南的方向前進。

  一開始還有陣陣溫柔的晨風吹拂,而後那風便消失了,樹梢的葉片都陷入了一片靜止中。森林裡的鳥很少,而且都像是熟睡了一樣,立在樹梢動也不動。腳下也從沒有什麼小動物。讓我懷疑是否這就是庫庫艾的秘密——除了樹木,什麼都活不下來。

  看不見太陽,我只能靠排成行的樹來確定方向。東偏南,我不停對自己重複這個方向。那個女人的聲音還在耳邊迴響,我為什麼要哀悼她?我根本不認識她。

  我走了好幾個小時,然後又是幾個小時。餓了,我就咽幾口羊肉。找到樹莓我就統統咽下去,除了那些白色的。可儘管走了這麼久,頭頂枝葉間射下來的陽光卻一直沒改變方向。倒是林間小路的方向不時改變,忽而向左,忽而向右。但我始終銘記那個女人的聲音,「別走小道」。

  最後,我實在累得抬不動腿了。可這一天還沒有過去。在軍中訓練時,長途跋涉是家常便飯,一直練到我能這樣從早走到晚,而不會覺得肌肉酸痛為止。可眼下,太陽的位置幾乎沒變過,我不明白自己怎麼就已經累成這樣了。難道空氣裡有點什麼東西?某種元素,抑或某種毒,讓我變得虛弱了?還是最近幾次傷口自愈消耗的體力太多了?

  我不知道,也顧不上去想,只隨便找了棵大樹把行李一扔,倒頭就睡,睡得很熟,連一個夢都沒有。

  我睡了很久,久到當我醒來時,天已經亮了,我就跳起來繼續前行。

  然後又這麼走了一天,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我就已經快累倒了。這一次,我逼著自己繼續走下去,想像著自己是一台機器,不停向前,永無止歇。小心地避開糾纏的根須,從厚厚的落葉中找出落腳處,攀上岩石,滑下溝壑,再從另一面爬上去。我把全部精力都用在逼著自己繼續前進上了,幾乎意識不到路程如何艱苦。不,可能我有意識,只是每越過一個障礙,它就從我的腦海中消失了。我覺得自己就這麼走了好幾天,可太陽自始至終高高掛在天上。

  一開始,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覺得疲倦,讓我感到恐懼。因為這可能意味著完全再生體質讓我的身體開始崩潰了。但這不可能啊。因為我還能一路走個不停,跨過的距離也足以證明自己並未變虛弱。還是說完全再生體質會帶來某種讓人渴睡的併發症?可我不也控制住了睡意嗎?就連再生圈裡的那些完生體,哪怕他們陷於絕望、無力掙扎時,好像也沒有比正常人睡得更多。至少我從未聽說過這樣的症狀。

  一個突然湧出的念頭讓我稍感安慰:發生在我身邊的這些怪事,並不是由我自身導致的,而是源于庫庫艾森林的某種神秘之處。有沒有可能是森林滲出了某種奇妙的化學物質,讓人虛弱?或者是某種疾病?或者空氣中形成了某種奇妙的混合毒素,讓我產生幻覺,失去時間感,讓我像一個三天沒喝水,只一心渴望弄點水喝的人那樣渴望睡覺?

  或許這能解釋為什麼人們這麼畏懼而又憎恨庫庫艾。一個人如果走進這片森林,就會發現自己的時間感完全錯亂了,他會覺得自己在幾分鐘裡就走了好幾裡路,然後疲倦征服了他,他倒頭一睡就是二十四個小時。等他再起身,再走了幾米路,然後又覺得自己已經走了一天了。只要很短的時間,他吸入的毒素就累積到足以致命;或者不那麼直接,只是讓人想睡,然後一直睡到脫水,繼而死亡。

  所以這裡沒什麼野獸。可能有那麼幾種鳥能一直生活在這種空氣上方,或者幾種昆蟲大腦小到不會受這毒素的影響。或許這也能解釋,為什麼三千年前,庫庫艾一族進入這片森林後,就再無音訊。

  現在,我來了。這片森林把它用於自我保護的防衛機制拿來對付我了,而我眼看著就要像之前那些挑戰者一樣一敗塗地了。流放並沒有讓我走向自由,而只是走向了死亡。我的軀體將被地表的昆蟲和細菌吞噬,只剩下一堆白骨。再過幾年,連骨頭都化為飛灰。然後我就會變成這顆「背叛星」的一部分。這星球的土壤中只能長出一種金屬,這金屬就是人類的靈魂。人類從這星球出生,獲得靈魂,而後又交還給它。

  我的靈魂會是某種柔軟易彎的金屬嗎?還是說我會化為森林大地上的一塊養料,任由那些參天大樹的樹根把我裹住,吸收養料,再化成大樹成長所需的元素?

  我一路掙扎前行,一路拼命試圖保持清醒,而前面那些念頭就在我的腦海中穿梭來去。有那麼一陣子,我甚至覺得自己邊走邊做夢了來著。夢中,我變成了一棵大樹,和其他一千棵大樹一同進軍,去消滅納庫麥那群危險的黑人士兵。在這種瘋狂的夢境裡,我甚至看見自己揮舞著巨大的樹枝,掃倒穆勒家族的劍士,然後用樹根把他們絞成碎肉。

  我又變回了自身,思路更加清晰,或者說更加瘋狂。這有毒的森林到底暗示著什麼?我猛然意識到,在過去的整整三千年裡,穆勒家族的所有人都只想著怎麼逃離這顆星球,怎麼獲得大量的硬金屬來造一艘飛船。其他的家族則想盡辦法向交易館證明他們已經為祖先叛亂的事情懺悔,希望獲得赦免,結束流放。在所有提交給交易館的各類公文中,他們這樣寫道:那些叛亂者陰謀反對偉大共和國,固然罪不可赦。但我們是那些叛亂者的八十代重孫,不應為祖先犯下的錯贖罪。

  但所有這些信件,都被撕成碎片退了回來。三千年了,在另一面控制交易館運作的那些人,從未原諒。這讓我猜想,祖先的罪過可能並沒有他們宣稱的那麼不可饒恕。畢竟我們所接觸的,描述那場叛亂的史料都是由祖先自己寫就的。在他們筆下,自己大多是無辜的。但所有罪大惡極的犯人,不是都說自己是無辜的嗎?在他們的想像中,所有那些受害者不都是咎由自取的嗎?

  為什麼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抬頭仰望,只想著逃離這個世界,卻從未想過這世界自身蘊藏著怎樣的奧秘?在我們到來之前,對這顆星球的研究並不多。我們只知道兩件事:一,它可以容納人類生存。儘管並不大,重力只有人類誕生地重力的三分之一,但這意味著我們將會很強壯,可以穿過大草原,越過參天大樹開拓新世界;同時,這星球有著和我們誕生地相似的化學元素和循環體系。儘管我們不大能直接從原生動物身上獲取蛋白質,卻可以用這裡的植物餵養我們帶來的牲畜。所以,將我們送來這裡是流放而不是死刑。二,在靠近地表的地方,幾乎沒有金屬,或者根本不值得去開採或提煉。這個世界毫無價值,它沒有任何金屬,我們無法在這裡建造出一架直抵群星的天梯。

  但它真的就毫無價值嗎?只是因為我們沒法在這裡造出飛船?這顆星球是少數能孕育出生命的地方。我們甚至根本不清楚這裡為什麼能孕育出生命。只知道這裡的植物可以吃,這就夠了嗎?為什麼沒人好奇,這裡本地的生物和環境會對我們自身造成怎樣的影響?

  我們對自己瞭解得夠多了,甚至得以造出像我這樣的怪物。但對這個置身其中的世界,我們卻知之甚少。可這個世界是多麼廣大啊!僅是家族東部的這座黑森林,就能讓孤獨的流浪者在樹下的陰影中白日做夢,錯亂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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