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因萊因 > 嚴厲的月亮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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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四周一望,是貝爾那多·德拉帕紮教授。即便你沒聽出他的聲音,單憑那種老式的講話方式也可以猜出他是誰。 教授在月球上是個有聲望的人。銀白的頭髮鬈曲著,臉上有兩個酒窩,聲音裡帶著微笑。他究竟多大歲數我說不上來,反正第一次見到他時我還是個孩子,那時他就已經很老了。 他到這裡的時候我還沒出世。但他不是服刑的犯人,而是政治流亡者,跟監守長官一樣。但監守長官是官場失意者,而他卻是個從事顛覆活動的反動分子,所以不可能輪上監守長官這樣的肥差。政府已經拋棄了他,不管他的死活。 他完全可以到月城的任何一所學校工作,但他沒有。聽說他起初幫人家涮盤子,之後做了一陣子保姆,後來自己創辦了托兒所,然後逐漸擴大到孤兒院。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經營著一家孤兒院和一所寄膳學校。這所寄膳學校提供小學、初中還有高中的各項課程,共有三十個合夥老師,當時還在添加大學教程。 我沒在那裡寄過膳,但曾經在他門下學習。十四歲那年,我結了婚,被招人現在這個家庭。我總共讀過三年書,外加一些零零星星的教育,於是家裡人送我去那兒上學。我最年長的老婆是個有主見的人,她堅持要我接受教育。 我喜歡教授。他幾乎什麼都教。有些學問他自己一竅不通,但這沒關係。只要有學生需要,他就會笑嘻嘻地開個價,然後尋找相關資料,邊學邊教,總比學生領先幾堂課。他偶爾也會發現有的學問太難,弄不懂。但他從來不會不懂裝懂。就拿代數來說吧,學到3次方程的時候,我就能夠時常在課堂上糾正他的錯誤了,跟他糾正我的時候一樣多。不同之處在於,他每節課都會高高興興地收費。 他是我的電子學啟蒙老師,跟他學了不久,我反過來成了他的老師。於是他乾脆免去了我的學費,我倆共同探討琢磨,一塊兒學了起來。後來他不知打哪兒刨出一位想在白天兼職賺外快的工程師——我們共同支付這位新教師的費用。他竭力跟上我的進度,但幹這種活,他手腳笨拙了一些,反應遲鈍了一點。不過他還是很樂意學習這門學問,拓寬自己的思路。 主席敲響小石槌:「下面我們歡迎德拉帕紮為我們演講。教授,您儘管暢所欲言。後面的,請安靜,不然我可要敲你們腦袋了。」 教授是受人尊敬的。他走上前來的時候,場下一片寂靜。 「我不會講太久。」他開了場,不過又停了下來,對著懷娥上下打量了一番,吹了聲口哨。「可愛的小姐,」他說道,「希望你不介意我的胡言。我很抱歉,但對你那動人的宣言,我有些不敢苟同。」 懷娥頓時來了火,「不敢苟同?憑什麼?我說的可都是事實!」 「請息怒!只是有一點不敢苟同而已。我可以繼續嗎?」 「嗯……繼續說吧。」 「我們必須擺脫政府,這一點你說得沒錯。我們的一切經濟命脈竟然掌握在一個不負責任的獨裁者手中,這太荒謬了,讓人無法忍受。這種做法侵犯的是人類最基本的權利——在自由市場討價還價的權利!不過你剛才說的我們應該把小麥賣給地球的觀點,我不敢苟同。或有不當,還請包涵。在我看來,無論是小麥還是大米,或是其他任何食物,不管售價多高,我們都不應該出售給地球。我們根本不應該出口任何食物。」 那個種小麥的農民打斷他的話,「那我那些小麥該怎麼辦呢?」 「別著急!我們可以往地球發送小麥,但條件必須是他們給我們等量的實物作為交換。一噸換一噸,小麥換水、硝酸鹽,或者磷酸鹽。等量交換。不然的話,再高的價格也不行。」 懷娥對那位農民說了聲「請等一下」,轉過身來對教授說道:「他們不可能接受這樣的條件,這一點你是清楚的。克服重力向上運輸的費用大,下行便宜得多。更何況我們也不需要水和化肥,我們要的東西不是那種笨重貨。儀器、藥品、工藝、機械之類,這些才是我們需要的。我已經認真研究過了,先生,要是我們能在自由市場上以公平的價格——」 「對不起,小姐,能讓我繼續說下去嗎?」 「你說吧,不過我會反駁的。」 「弗雷德·豪澤剛才說我們的冰已日漸稀少。這一點兒都不假——或許對我們當代人來說,這只是個壞消息。但對我們的後代而言,這或許是一場大災難。二十年來,我們月城人使用的都是同一批水……我們也開發冰礦,那只是為了滿足人口增長所帶來的用水需求的增長。但如今我們的水在經過一個循環三個過程(即洗漱,沖刷,灌溉)的使用之後——隨著小麥被運到了印度。雖然小麥已經經過真空處理,但它依然含有珍貴的水分。為什麼要把水運到印度?他們已經擁有了整個印度洋!如今我們的確能夠從岩石中提取植物養料,但終歸還是稀少得很。大量出口小麥,剩餘的小麥於是價格昂貴得驚人。同志們,請相信我!你們每往地球運送一艙小麥,你們的後代就向死亡靠近了一步。光合作用這一自然界的奇跡,連同月球上的植物和動物一起,形成了一個閉合的循環。你們卻打破了這個循環——生命的源泉正不斷流向地球。你們需要的不是高價。錢能用來做食物嗎?你們所需要的,我們大家所共同需要的,就是要阻止正在發生的流失。我們必須對糧食實行徹底的、完全的禁運。月球必須實行經濟自給自足!」 許多人叫嚷著想要發言,更多人議論紛紛,主席則一個勁兒地敲著小石槌,想要維持秩序。 一片混亂中,我沒看見他們是怎麼進來的,直到會場裡響起女人的尖叫,我才開始朝四周張望。 所有的門都開了。離我最近的門口站著三個全副武裝的人——穿著黃色制服,顯然是監守長官的警衛。後面正門處,有人用擴音器喊話,聲音響亮,壓過了會場的人聲和音響系統。 「好了,都聽著!」擴音器轟鳴著,「站在原地別動。你們被逮捕了。不許動,保持安靜。放下東西,舉起手,一個一個出來。」 肖特抓起一個警衛,朝附近的另一個警衛扔去。兩個倒下了,第三個開了槍。有人尖叫起來。一個瘦弱的小女孩,紅頭髮,十一二歲的樣子,團起身子如球一般朝另一個警衛滾了過去,撞在他膝蓋上。警衛倒下了。肖特的大手朝身後一伸,把懷娥明·諾特拉到身邊,用自己魁梧的身軀護著懷娥,掉頭朝我喊道:「照顧好懷娥,曼——跟上!」他向門口沖去,把其他人像小孩子似的撞得東倒西歪,朝兩邊閃開。 尖叫聲越來越響。我聞到了一股惡臭,跟我失去手臂那天聞到的一模一樣。我這才驚恐地意識到他們用的是置人死命的激光束,而不是眩暈槍。肖特已經到了門口,一手抓住一個警衛。紅頭髮的小女孩已經不見了,被她撞倒的警衛正雙手雙膝撐地想爬起來。我左臂朝他臉上一揚,只覺得肩膀一震。他的下巴碎了。當時我肯定稍稍耽擱了一下,因為肖特推著我喊道:「快走,曼!帶她離開這裡!」 我用右臂夾住她的腰,搖搖晃晃地跨過那個被我打碎下巴的警衛,出了門——頗費了一番周折,因為她並不配合,不願意被搭救出來。到了門外,她又慢了下來,我在她屁股上重重推了一把,既能讓她跑起來,又不至於把她推倒。然後,我回頭看了一眼。 肖特又揪住了另外兩個警衛的脖子,一邊笑,一邊對撞著他們的腦袋。兩個人的腦袋像雞蛋一樣碎裂了。他對我大喊一聲:「快走!」 我轉身去追懷娥。肖特是不需要幫忙的,也永遠不會需要了——我不能辜負他做出的最後努力。我看到了——真真切切地看到:他在和士兵拼殺的時候是單腳站立,另一條腿臀部以下的部分已經沒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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