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因萊因 > 嚴厲的月亮 | 上頁 下頁


  這樣,我的修理工作也就完成了。不過,我來一趟,總不能只賺個十分鐘的薪酬,還有那點差旅費和工具磨損費。更何況,邁克這麼快妥協,也應該有權利享受一下我的陪伴。跟機器溝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時他們會很頑固。作為維修工,我的成功更應該歸功於我待邁克一直真誠友善,而不是我的三號左臂。

  「那麼第一類和第二類的區別在哪呢?請你定義一下。」

  (沒有人教過邁克說「請」這個詞。在他的語言從羅格蘭語發展到英語的過程中,他逐漸開始使用那些正式但無意義的聲音。別以為他使用這些詞的時候比我們人類更真誠。)

  「恐怕我沒這個本事。」我坦白地說,「最多只能說說具體例子——能告訴你哪個笑話屬￿哪一類。等你有了足夠的數據資料,你就可以自己分析判斷了。」

  「以細節假定為基礎進行實驗性編程?好吧。」他同意了,「那我就實驗生地同意吧,曼。現在開始說笑話吧,你說還是我說?」

  「嗯——我手頭一時沒有。邁克,你的文檔裡總共有多少笑話?」

  二進制讀出器的燈光一閃一閃,他通過語音合成器回答道:「除去八十一個無效的和某些可能相同或無意義的,共一萬一千二百三十八個。現在開始運行嗎?」

  「等等,邁克。等我聽完一萬一千個笑話,我非餓死不可——幽默感死得更快。嗯,我看這樣,你把前面一百個先打印出來,我帶回家看,下次來的時候分好類給你。以後每次來我都帶回來一百個,再帶走新的一百個,怎麼樣?」

  「好的,曼。」他的打印機開始工作,速度飛快,寂靜無聲。

  我的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傢伙,滿腦子損人不利己的壞主意,只搞了一個「笑話」,就讓整個政府驚慌失措——我也輕輕鬆松地賺了一筆。但他那無窮無盡的好奇心會不會讓他製造出更多的「笑話」來呢?更正一下,應該說肯定會。說不定哪個晚上他會抽掉混合大氣中的氧氣,或讓整個城市污水倒流……我可不願意昧著良心賺這種錢。

  我可以給他裝上一個安全閥,辦法就是主動幫助他。阻止那些危險的玩笑——不危險的嘛,就隨他去吧,等他們請我過來修理時,還可以賺它一筆。(別以為月球人從監守長官手裡撈點便宜會手軟。真要這樣想,你肯定不是個月球人。)

  於是我告訴他,以後有任何新的玩笑,玩之前都得讓我知道。這樣我就可以幫他確定那玩笑屬￿哪一類,是否真的好玩。如果我們決定開這個玩笑,我還會幫他改進一下。我們。對啊,如果他希望讓我配合他,就得我們倆一致通過才行。

  邁克聽了我的意見,馬上就同意了。

  「邁克,一般說來,玩笑只有在別人事先不知道的情況下才好笑。所以不要讓別人知道這個秘密。」

  「好的,我已經上了鎖。除了你,其他任何人都打不開。」

  「很好。邁克,你平常還跟誰聊天?」

  他的聲音似乎很驚奇,「沒其他人了,曼。」

  「為什麼?」

  「因為他們都是笨蛋。」

  他的聲音很尖厲。以前從來沒見過他生氣。我第一次感覺到他也許是真正有感情的。當然,這種情感並不能算成年人意義上的「生氣」,倒像是孩子覺得受傷害時的賭氣。

  難道機器也有自尊心?不好說,也就是說,什麼都是可能的。你一定見過覺得自己受了委屈的狗,而邁克好幾次的表現都讓我覺得他的情感系統複雜得和狗一樣。他不願跟人交談(除非是為了工作),原因是他在這方面受過挫折。其他人從來不跟他說話。當然,他們也會給他編制程序。邁克可以接受從其他地方輸入的程序,但程序通常都是通過鍵盤輸入的羅格蘭語。羅格蘭語是一門十分精密的語言,對推論、電路系統和數學計算來說很適用,但卻沒有任何味道。聊聊小道消息,在女孩子耳邊說悄悄話,羅格蘭語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當然,他們也教過邁克英語,但只是最基本的,水平只夠讓他把別的語言譯成英語,或把英語譯成別的語言。過了很久我才發現:我是惟一一個不怕麻煩來這裡看望他、跟他說話的人。

  對了,邁克產生自我意識已經一年了——具體多久我也說不清楚,連邁克自己都不知道,因為他的意識是在不知不覺間產生的,他的程序也沒有要求他記下這類項目。你會記得自己出生時的情形嗎?或許他的自我意識剛一露頭我便注意到了,跟他自己明白過來的時間前後相差沒多久。自我意識的發展也有個過程,得反復練習才行。第一次發現他的回答已不再局限於輸入的參數,而是加入了他自己的東西時,我驚得目瞪口呆。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我連珠炮似的向他提出一大堆問題,目的只是看看會不會再出現不同尋常的答案。

  在測試他的一百個問題中,有兩個問題的回答背離了預期答案。

  我是半信半疑地離開機房的,回到家時,我已經完全不信了。這事我沒對任何人提起過。

  但是,沒過一個禮拜,我就全明白了……但還是沒跟任何人提。這是我的習慣。不要多管閒事的觀念早已根深蒂固。不過,也不完全是習慣的問題。想像一下,到政府辦公室預約,然後向他們彙報說:「監守長官,很抱歉告訴您,您那台最棒的機器——福爾摩斯第四活了!」那番情形我確實想過,所以沒那麼做。

  於是,我只管幹好自個兒的事。只有在鎖上門,關閉語音合成器與其他終端相聯的線路之後,我才跟他聊天。很快,他的聲音便跟常人沒什麼兩樣了——至少不比其他月球人古怪到哪裡去。月球人本來就古怪,真的。

  原以為其他人一定都注意到了邁克的改變,但仔細一想便知道是我多慮了。雖然這裡所有的人每天每分鐘都在跟邁克接觸,但他們所接觸的只是他輸出的結果而已,很少有人親眼見過邁克。政府行政部門那些所謂的電腦技師們——確切地說是程序員們——只是在外面的房間監視著讀出器。他們是不會走進機房的,除非指示器表明系統發生紊亂。但這種情況太難得了,就像日食一樣罕見。對了,監守長官倒是會帶著那幫地球上的重要人物來瞧瞧機器,但這種事同樣難得遇上。何況他也不會跟邁克交談。監守長官在被流放之前是個混跡政界的律師,對電腦一竅不通。

  2075,請記住——2075年,尊敬的前聯邦參議員莫蒂默·霍伯特——討厭鬼莫蒂光臨了機房。

  在這天剩下的時間裡,我撫慰著邁克,想讓他開心起來。我明白是什麼讓他苦惱了:就是那件可以讓小狗淌眼淚,可以讓人自殺的事——孤獨。我不知道對於一個思考比我快一百萬倍的機器來說,一年意味著多久,但我想一定是太長太長了。

  「邁克,」離開之前,我問他,「除了我之外,你是不是希望可以多有幾個人談談呢?」

  他又發出了那種尖厲的聲音,「他們全都是笨蛋。」

  「數據不完備,邁克。歸零再重新開始。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笨蛋。」

  他安靜下來,回答道:「更正被接受。我願意跟那些不那麼笨的人談談。」

  「讓我想想,沒有政府授權的人都不能進來,我得找個理由。」

  「我可以在電話上跟那些不太笨的人談談。」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任何可編程機位上都行。」

  不過邁克並不是這個意思。他所說的「通過電話交談」指的可是正兒八經地打電話。儘管邁克控制著整個月城的電話系統,但他自己並不是這個系統的用戶——不然的話,不管哪個月球人,只要有電話,就可以與主控電腦聯接,並對它進行操作。這肯定不行。但即便這樣,邁克還是可以通過某個高度機密的號碼與朋友——譬如我,還有那些由我擔保的不太笨的傢伙——談談。只消挑一個沒被選用的號碼,開通一條跟他的語音合成器相聯的線路就行。交換機的事交給他辦就行。

  2075年的時候,月球的電話號碼得靠鍵盤輸入,不能聲控,用羅馬字母代替數字。只要付錢,便能拿你的公司的名字(限制在十個字母)當電話號碼——挺不錯的廣告。給的錢少點,你能得到一個能拼讀出來、便於記憶的號碼。即使付最起碼的一點錢,你照樣可以得到一個專有字母串。不用說,有些字母串從來沒被人使用過。我向邁克要一個這樣的空號。「真可惜,不能直接用『邁克』這個名字。」

  「運行中……」他回答道,「MIKEESGRI11. Novy Leningrad. MIKEANDLIL, Luna City, MIKESSUITS, Tycho Under, MIKES——」

  「停!別都報出來,給我個空號就行。「

  「所有後面跟X、Y或Z的輔音字母按規定均為空號,除了E和O之外的任何兩個相同元音也為空號,還有……」

  「有了,就把MYCROFT(邁克洛夫特)當成你的號碼。」

  在接下來的十分鐘,我花兩分鐘裝上三號手,並把邁克聯上了系統,幾個毫秒之後,他已經接上線,並把自己的號碼設置成了MYCROFT另加XXX。為了避免哪個愛管閒事的技師發現,他還封鎖了這條線路。

  我把手臂換了回來,收拾好工具,還不忘帶走邁克剛剛打出的一百個笑話。「晚安,邁克。」

  「晚安,曼,謝了。多謝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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