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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關歷史的書寫

  歷史與真相的關係正如神學與宗教的關係,也就是,不值一提。

  ——L.L.

  人類的大散居始於兩千年前人類首次發現利比-謝菲爾德驅動器之後。時至今日,大散居仍在持續,絲毫沒有停頓的跡象。於是,歷史的書寫不可能再是單一線索的敘事,哪怕按照許多條相互補充的線索來記敘也是完全不可能的。在二十一世紀末(公元)的地球老家,我們人類已經有能力在一個世紀內將自身的數目翻上三番——前提是有充分的空間和原材料。

  〔①原注:本報告中通篇使用公元紀年法,因為其他所有曆法,包括銀河標準曆,都無法保證被每個星球的學者所熟知。為避免誤導,譯者需自行將文中年代換算成本地日期。〕

  恒星驅動器將上述兩者賜給了我們。人類以數倍於光速的速度向銀河系深處擴散,人口如同酵母一樣膨脹起來。如果二十一世紀已經實現人口翻番的話,我們現在的數目本來應該大約為7×10^9×2^68個大得無法想像的數字,只有計算機才能理解它所代表的意義:

  7×10^9×2^68=2,066,035,336,255,469,780,992,000,000,000

  ——換句話說,超過20萬萬萬萬萬億個人。

  ——換句話說,一大堆蛋白質,其質量為我們老家地球的2500萬倍。

  難以置信。

  可以這麼說,如果不是發生了大散居,上述巨大數字是不可思議的。就在人類有能力每一百年將自身數目翻三番的同時,我們也面臨著危機,有可能連翻一番都無法實現,這被稱為酵母菌增長法則中的曲線拐點:酵母群體會以足夠快的速度殺死自己的成員,使總體數目保持不穩定的零增長,以此避免整個群體被酵母自身所產生的毒物所吞噬。對人類來說就是爆發全面戰爭,或是馬爾薩斯人口論中提及的其他方式,最終的結果都是走向滅亡。

  然而,我們認為,人類並沒有增長到那個龐大得可怕的數目,因為在大散居剛開始時,參與這一遷移的基數並不是70億,而是只有幾百萬。從那以後到現在的兩千多年,人類不斷從地球或別的殖民行星遷往更遙遠的地方。這些遷移規模較小,也沒有統計,加起來可能有幾億人。

  到現在,我們已經無法合理地估計人類目前的數量,甚至連有多少個殖民行星也無從知曉。我們最好的推測是殖民行星的數量必定在兩千個以上,人口必定超過了五千億。而實際上,殖民行星的數量完全可能是這個數字的兩倍,人口則是我們認為的四倍。甚至更多。

  因此,在歷史編撰的過程中,連人口統計這樣的數據都不可能得到。我們收到的數據都已過時,通常還很不完整。數據量卻又如此之大,可靠性也千差萬別,以至於我所管理的好幾百名職員和數百台計算機永遠在忙於分析、比對和推斷,並在正式記錄某些數據之前把它們和別的數據進行核對。我們曾希望95%的數據達到「可能正確」的水平,85%的數據具有「最低限度的可靠性」。然而事實上,這兩個數據分別只能達到89%和81%,而且還在不斷降低。

  移民先驅們關心的不是把記錄送回統計辦公室。他們看重的是如何讓自己活下來,生更多的孩子,以及掃清一切擋在他們面前的障礙。通常情況下,一個新殖民星球只有在經過四代人的發展之後,才會想起向我們這裡傳送數據。

  (不這麼幹是不可能的。要是某個移民過分關心統計數據,那他很可能會成為統計數據中的一分子——作為死亡人數。我也想過移民,如果我真的這麼做了,我才不會在乎這個辦公室是否將我記錄在冊呢。我在這個沒什麼現實意義的工作崗位上已經耗了將近一個世紀,部分是因為對它感興趣,部分是因為遺傳基因。我是安德魯·傑克遜·利比「計算尺」的經過加強的直系後代。與此同時,我又是老祖的後代,也許遺傳了他的某些不安分的天性——至少我自己是這麼想的。我很想隨興所至,前往遙遠的世界,看看那裡正在發生什麼。我也許會再次結婚,在一個人口稀少的新殖民行星留下一打後代——然後重新啟程。等我校對完有關老祖的文獻,理事們,那就套用老祖那個時代的一句老話:拜拜了您呐。)

  我們的老祖,他是我的祖先,很可能也是你們的。他是世上最老的人,世人中唯一一個親身經歷過人類的危機和化解這一危機的大散居。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們已經戰勝了危機。現在,即使人類喪失了五十個行星,照樣能夠收攏隊伍,繼續前進。一代人之內,我們英勇的婦女便能補齊喪失的人口。當然,這樣的事不太可能真的發生。到現在為止,人類還從未碰到過任何一個如我們自己這般兇惡、狠毒、頑強的亡命種族。根據保守的推斷,我們將在有限的幾代人之內達到前文所述的那個難以置信的數字,並在將銀河系填滿之前向別的星系擴散。事實上,從遠方傳來的報告已經顯示,人類的星系間飛船已向無盡的宇宙深處進發了。這些報告還未經核實,但我們知道,最具活力的移民區往往遠離人口稠密的中央區。

  在最好的情況下,記錄歷史也是非常困難的。在最糟的情況下,歷史只是一堆毫無生氣、真偽難辨的材料。只有在目擊者的口中,歷史才會變得鮮活起來……而我們只有一個目擊者的生活經歷涵蓋了從危機發生到大散居的二十三個世紀。經這個辦公室核實,除老祖之外,目前最長壽者的年紀只有一千歲多一點。根據概率理論,應該還有一些人的年齡同樣相當於老祖的一半——然而,無論從數學理論還是從歷史上看,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出生於二十世紀、至今仍然活著的人。

  〔①原注:霍華德家族控制了「新疆域」宇宙飛船的時候,他們中只有少數幾個的年紀超過了一又四分之一個世紀;除了老祖以外,那幾個人都已經死了,而且都有據可查(我將老瑪麗·斯伯林那種帶有幾分神秘色彩的奇特的「活死人」狀態排除在外)。儘管具有基因上的優勢,又能獲取被統稱為「長生之路」的生命延長治療那幾個人中的最後一個仍然死於公元3003年。根據記錄,他們中的大多數死于拒絕接受回春術——時至今日,這種排斥態度依然是人類的第二大死因。〕

  有人可能會質疑這個「老祖」是否真是出生於1912年的霍華德家族的一員,也就是那位於2136年率領家族逃離地球老家的「拉撒路·龍」。他們指出,所有古代用來鑒定身份的辦法(指紋、視網膜紋路等),現在都可以偽造。沒錯,但在當時,這些方法仍是有效的,而霍華德家族基金會更有特殊的理由來慎重對待身份鑒定。基金會於1912年記錄出生的「伍德羅·威爾遜·史密斯」肯定是2136年和2210年的「拉撒路·龍」。在上述鑒定方法不再有效之前,更現代的、無法偽造的鑒定手段已經投入使用。早期是克隆移植鑒定,然後是絕對基因模式驗證。(這裡有件趣事:大約三個世紀前,塞昆德斯這裡出現了一位冒名頂替者,他接受了來自老祖克隆假體的一顆心臟。它殺死了他。)此報告中提及的老祖,他的基因模式與高登·哈迪醫生于2145年在新疆域號宇宙飛船上從「拉撒路·龍」身上提取的一小塊肌肉組織的基因模式完全相同。醫生當時培養了這塊組織,用於長生研究。證明完畢。

  但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們必須自己作出判斷。為了把這本文獻壓縮至合理的長度,我省略了許多已經證實的歷史事件(學者可以在檔案室找到原始資料)——卻保留了一些謊言和不那麼真實的故事,因為我認為,只要經過合理的分析,一個人所說的謊言比所謂「事實」更能展現他的內心世界。

  很顯然,按照文明世界的標準,他只能算是個野蠻人和無賴。

  然而,孩子不應該評判他們的父母。構成他人格的那些要素正是在叢林——或者說新疆域——生存下來所必須的。不要忘了,無論是基因還是歷史經驗,我們都欠他的債。

  為了更好地理解我們在歷史經驗上欠他的債,我們有必要回顧一些古老的歷史——其中部分是傳說和神話,另外一部分卻是鐵一般的事實,如同尤利烏斯·愷撒被謀殺一般確鑿無疑。霍華德家族基金會是根據艾拉·霍華德的遺囑創立的,他死於1873年,他的遺囑要求基金會理事把他的錢用於「延長人類生命」的研究。這是事實。

  傳說他痛恨自己的命運,這才立下了這份遺囑,因為在四十多歲時,他便感到自己即將死於「年老」。死的那年他四十八歲,孑然一身,沒有後裔。因此我們中沒有人攜帶著他的基因。他的不朽只存在於他的名字,還有他的觀念:死亡可以被挫敗。

  在那個時代,四十八歲死去並不少見。你們可能無法相信,那時候的平均壽命只有三十五歲!但高齡並非死因。疾病、饑餓、事故、謀殺、戰爭、生育以及其他暴行在很多人老去之前就奪走了他們的生命。但是,即便有人越過了所有上述這些障礙,他仍將在75至100歲之間面臨死亡。很少有人能活過100歲。儘管如此,每個族群仍然會有一小撮被稱為「世紀老人」的人。有一個關於「老湯姆·帕爾」的傳說,稱他活了152歲,死於1635年。不管這個傳說是真是假,根據人口統計學的概率分析,那個時代肯定有人活過了一個半世紀,只不過這種人少之又少。

  一開始,基金會從原始的雜交實驗入手,因為當時人們還沒有認識到基因的存在。基金會以金錢為誘餌,鼓勵長壽家族之間互相交配。

  毫不奇怪,金錢誘餌發揮了作用。同樣毫不奇怪,實驗獲得了成功。在基因被發現之前的蒙昧時代,這種方法已經被牲口養育者們使用了幾百年:雜交可以加強某些特質,也能用來剔除次品。

  家族檔案沒有記載最早的那批次品是如何被剔除的,只是記錄了某些人被趕出家族這一事實,他們的後代支脈也一併剔了出去。原因只是他們那無法原諒的原罪,「死得太早」。

  到2136年那場危機之前,霍華德家族所有成員的預期壽命都超過了150年,有些人甚至可以活得更長。爆發那場危機的原因似乎讓人難以置信,然而無論是家族記錄還是家族以外的材料都支持這個說法:霍華德家族處於極度危險之中,僅僅是因為其他人認為他們活得「太長了」。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這是群體心理學家的研究領域,我只管記錄。這是個事實。

  他們被關押在一個集中營內,即將被折磨至死,因為其他人想從他們身上撬取「長生」的「秘密」。這同樣是事實——不是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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