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萊因 > 傀儡主人 | 上頁 下頁
八一


  「不過這還不算最幸運的事,」他接著說,「我有幸能被整個傑斐遜城惟一的一隻健康的主人抓到——真是讓人難以置信的好運氣。所以終究還是我們贏了。」他輕輕一笑,「這真像自己跟自己下一盤高難度的國際象棋。」

  「你還沒告訴我這是去哪兒呢?」我繼續刨根問底。我不知道這樣問有沒有用,可我一時間一籌莫展,談話是我惟一能做的事情。

  他想了想說:「當然不在美國。整個美洲大陸上唯一沒受九日熱侵擾的也許就是我的主人了,我可不敢冒這樣的險。我覺得亞卡坦半島很合適,車子設定的目的地就是那兒。我們可以在那裡先站住腳,等實力壯大後從南方捲土重來,到那時我們一定不會重蹈覆轍!」

  我說:「爸爸,你不能把我解開嗎?我都被捆麻了。你知道,你可以信賴我的。」

  「忍耐一會兒,忍耐一會兒——先不忙,等我把車調整到完全自動駕駛狀態。」車還在爬升,無論配置加了多少,這輛車設計時畢竟是輛家庭用車。對它來說,三萬英尺很得爬升一會兒。

  我說:「你沒忘吧,我曾和主人打過很長時間的交道。我瞭解情況,我保證聽你的。」

  他咧嘴笑了笑,「別在長輩面前班門弄斧。如果現在把你放開,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我可不想你死,我們會成功的——你和我,孩子。我們動作敏捷、頭腦靈活,所有的素質你我都具備。」

  我沒有回答。他接著說:「同樣——你既然瞭解情況,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孩子?幹嗎要對我隱瞞呢?」

  「什麼?」

  「你沒跟我說過這種感覺,孩子。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可以有這樣平和、滿足、心曠神怡的感覺。這麼多年來,這是我最快活的日子,自從——」他突然變得神情恍惚,又接著說,「——自從你母親去世以來。不過別介意,這樣更好。你早該告訴我這種感覺如此美妙。」

  我猛然覺得一陣噁心,忘了應該謹慎小心,和他鬥智。「也許我不這麼看。而且,如果你沒有被一隻污穢的鼻涕蟲附身,通過你的嘴胡說八道、用你的腦子思維的話——你也不會這麼看,你這個又瘋又笨的老傢伙!」

  「別激動,孩子。」他柔聲說道,這倒幫了我的忙,因為他的聲音確實能寬慰我,「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明白以前你錯了。相信我,這是我們的目的,也是我們的命運。人類已經自相殘殺到分崩離析的田地,而主人將重新統一人類。」

  我暗想,說不定真有這樣的糊塗蛋,會被這番甜言蜜語騙倒,為了一番和平、安全的許諾,心甘情願地將靈魂託付給鼻涕蟲。但我沒說出來,我閉緊嘴巴,免得嘔吐出來。

  「不過你不用等那麼久了,」他突然說道,看了一眼控制板,「先等我把車弄穩當。」他校正好控制面板,又檢查了一次,最後設定控制指令,「這下搞定了,下一站是:亞卡坦。現在該工作了。」說完,他從座位上起身,蹲在我身旁,一同擠在狹小的空間裡,「你會沒事的。」他一邊說著,一邊用安全帶把我攔腰捆起來。

  我用膝蓋頂他的臉。

  他直起身來看著我,一點也不生氣。「你真淘氣。我本該怨恨的,可是主人不喜歡憤恨。乖乖的。」他又繼續捆紮,同時檢查我的手腕和腳。他在流鼻血,但他並不擦拭,「馬上就好,」他說,「再耐心些,不會太久的。」

  他回到另一個座位坐下,膝蓋托著胳膊肘,身體向前傾,讓我能直接看到他的主人。

  一連幾分鐘,什麼都沒發生。除了使勁拉扯身上的束縛,我也想不出該幹什麼。從神情上看老頭子像是睡著了,但我不信他真睡著了。

  鼻涕蟲棕色角質外殼的正中央形成了一條細線。

  我看著看著,它變寬了。現在我能看到細線下面令人憎惡的塊狀乳白色物質。兩半外殼之間的空隙變大了,這時我意識到鼻涕蟲正在裂殖,通過吮吸我父親體內的活力與物質來生成兩隻。

  我同時也驚恐地意識到,屬￿我個人的生命只剩不到五分鐘了。我的新主人正在誕生,很快就會附到我身上。

  要是憑人的血肉骨骼就能弄斷我身上的束縛的話,我早就掙斷了。可我怎麼使勁都無濟於事。老頭子對我這番掙扎毫不在意。我懷疑他是否還有意識,因為鼻涕蟲忙於裂殖的時候一定會放鬆對寄主的控制,僅僅讓他靜止不動。也許正因為這個,老頭子才一動不動。

  當我掙扎得筋疲力盡,知道肯定掙脫不了束縛時,我放棄了努力,我看到長有纖毛的銀線正沿鼻涕蟲身體的中央一路劃下去,這意味著裂殖就要完成了。正是眼前的這一幕改變了我的推理思路,如果我這翻江倒海的腦袋裡還能有什麼思路的話。

  我的雙手被捆在身後,踝關節也捆著,整個人被攔腰綁在椅子上。不過我的腿儘管捆在一起,腰部以下卻能伸縮自如,座位上也沒有捆綁膝部的帶子。

  我猛地向下一坐,騰出更多的發力空間,然後高高揚起被捆在一起的雙腿,猛然向控制板砸去,將控制面板上的所有控制開關一古腦兒全部砸開。

  重力加速度猛地增大。我也說不清增加了多少,因為我不知道車子的最大馬力是多少。反正力量很大,我倆猛地摔在座位上。我還好,因為我被捆在椅子上,可爸爸就慘了。他被扔向座椅靠背,他背上的鼻涕蟲毫無防備,被擠開了花。

  爸爸自己則陷入了可怕的痙攣。這種情景我以前見過三次,每一塊肌肉都在抽搐。他又向前倒在方向盤上,臉被撞得變了形,手指也扭歪了。

  空中轎車急劇下降。

  我坐在那兒——如果你把被皮帶固定在座位上稱為「坐」的話——看著轎車俯衝。要是爸爸的身體沒把控制台徹底撞壞,興許我還能做點什麼。比如說,用我束縛著的雙腳讓轎車重新向上飛。我還真的試過,根本不行。控制台很可能被壓碎了。

  高度儀哢噠哢噠響個不停,等我騰出空來看一眼時,發現我們已經降到一萬一下英尺了。然後是九千、七幹、六千——接著進入最低飛行高度。

  降到一千五百英尺時,和高度儀連在一起的雷達連鎖裝置接通了,制動火箭開始一陣陣噴射。每噴射一次,我身上的皮帶便猛勒我的胃,最後我吐了。我還以為我得救了,車子會由俯衝改為平飛——這其實是不可能的,因為爸爸的身體死死卡在方向盤上。

  直到飛機墜地,我還以為我們總算逃過了這一劫。

  我蘇醒過來時覺得四周輕輕晃來晃去,晃得我惱怒不已,我想讓這種晃動停下來。我努力睜開一隻眼,另一隻怎麼也睜不開,目光遲鈍地尋找究竟是什麼東西在晃動,惹得我不痛快。

  我頭上是車的地板,但我盯了好半天才分辨出來。等我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我才多少意識到我在哪兒、發生了什麼事。我想起了俯衝和墜地,這才意識到我們一定是落在水裡了,而沒有墜落在地面上。這裡應該是墨西哥灣。但不管在哪裡,我都不在乎。

  心中突然一沉,我悲痛地想起了父親。

  我座位上的皮帶斷了,在我身上擺動著,已經不起束縛作用了。我的手腳仍被綁著,一隻胳膊像是骨折了,一隻眼睛被撞得睜不開,疼得我連呼吸都十分困難。我不再察看身上的傷。

  爸爸沒有像先前那樣卡在方向盤上,不知他在哪兒。我忍著痛,吃力地轉過頭,用那只沒受傷的眼睛察看車裡情況。他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倆的頭相距三英尺左右。他渾身冰冷,血淋淋的。我肯定他死了。我覺得我花了半個小時才爬過那短短的三英尺。

  我和他臉對臉躺著,面頰幾乎貼在一起。在我看來,他已經沒有任何生氣,從他扭曲著躺在那兒的奇怪姿態來看,他不可能還活著。

  「爸爸,」我沙啞地喊道,然後尖叫一聲,「爸爸!」

  他的眼皮在動。但是沒能睜開。「你好嗎,孩子。」他輕聲說,「謝謝你,兒子,謝謝——」他沒聲音了。

  我想把他搖醒,但是我所能做的只是不斷呼喊。「爸爸,醒醒——你沒事吧?」

  他又開始說話,好像每個字都是極其費力地吐出來似的。「你母親——讓我告訴你……她——為你感到驕傲。」他的聲音越來越弱。呼吸越來越弱,發出不祥的嘶啦啦的聲音。

  「爸爸,」我嗚咽著。「你不能死!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他睜大雙眼,「你行的,孩子。」說完頓了頓,積攢了力氣之後又費力地說,「我受傷了,孩子,」他再次合上了雙眼。

  他還活著,但不管我怎麼叫喊也沒法讓他醒過來。我只能緊緊貼著他的臉,任憑淚水與塵土、血水交織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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