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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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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森向後一靠,半躺在他的椅子上。他似乎在遙望圓盤狀特萊夫所在的那一片看不見半點星光的黑暗。太陽已經全食,隱在特萊夫後面,將那顆巨行星周圍塗上了一圈暗淡的紅光。那個方向的閃電早已消失。範估計,這裡之所以能看到那些閃電,原因在於視角,還有特萊夫上空積雨雲的旋轉。「給你舉個例子,艦隊司令。坐在這兒,感受,看。有的時候,日食中期有一種獨特的美。請看特萊夫圓碟的中央。」幾秒鐘後,范抬頭向上望去。特萊夫的低軌道地區一般是很暗的,一團漆黑……可現在:一抹淡淡的紅色,淡得讓他誤以為是老人的話令他形成的錯覺。紅光慢慢變亮,一種非常非常深重的紅色,像洪爐中的鍛鐵在溫度升高到可以錘打之前的顏色,上面還帶著一道道暗影。 「發自特萊夫自身的光。你知道,我們能直接從那顆行星得到一部分熱量。有的時候,隔在伊特爾和特萊夫之間的雲層排列得恰到好處,中間裂開一道口子,像峽谷一樣,又沒有猛烈的上層氣流……每到這種時候,我們能看得很遠很遠,一直看到特萊夫深處——單憑裸眼就能看到它發出的光。」光比剛才又亮了一點,範四下打量著花園,一切都映著一抹紅,但他現在能看到更多的東西了,比剛才閃電亮起時還要多些。池塘邊茂密的高樹,同時又是溪流的一部分,讓小溪平添了許多旋渦回流。一群群細小的昆蟲在枝葉間飛舞,過了一會兒,竟嗡嗡嚶嚶吟唱起來。弗雷德的整個身體都爬出了池塘,蹲坐在幾隻鰭狀腿上,觸手輕顫,向上方抬起,伸向灑落的天光。 兩人靜靜地望著這一切。在從小行星帶飛向這裡的路上,範用多種觀測器材仔細觀察過特萊夫。現在能看到的一切沒什麼新鮮的。眼前所見,只是幾何因素、時間因素等湊在一起發生的巧合而已。可是……被釘死在某顆固定的行星上,遙望遠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奇異景象……範明白,當大宇宙將這種景象在行星居民們眼前展開時,會給他們留下多麼深刻的印象。奇怪的是,連他自己竟然也產生了一縷敬畏之情。 接著,特萊夫的心臟重新歸於黑暗,林間的吟唱停止了。整個景象只延續了不足一百秒的時間。 第一個打破寂靜的是拉森:「我相信我們能做成生意,我年輕的高齡朋友。有些事我不方便向你透露,但我們的確需要你的醫療科技。不過,如果你能回答我最初提出的那個問題,我將不勝感激。你準備拿拉森定位器做什麼?如果用來對付不瞭解這種器材的人,它是一種最出色的間諜工具。如果濫用,它會造就一個監控無所不在的警察社會,隨之而來的便是文明的終結。你準備把它賣給什麼人?」 不知為什麼,範很坦率地回答了他的問題。隨著特萊夫的東方緩緩明亮起來,范告訴了老人自己的帝國抱負,一個包含全人類的龐大帝國。這種事,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一位客戶,只對某些最聰明、最不死抱教條的青河人談起過。但就算這些人,大多也無法接受他的全部設想。大多數人跟蘇娜一樣,不贊同範的終極目的,只願意發展出一個真正的青河文明,並且從中獲利……「所以,我們很可能會留著這種定位器,不出售給任何人。會有一些利益損失,但我們由此獲得了一種跟客戶文明打交道時可以利用的特殊優勢。共同的語言、協調的航行計劃、共享的數據庫——所有這些,將使青河成為一種具有強大凝聚力的文明。但有了類似定位器這種小工具,我們會在這個基礎上更進一步。最後,青河將不再是佔據人類文明一個『小生境』的鬆散的漫遊者群體,我們會成為最偉大的文明形式,讓人類永遠延續下去。」 拉森久久地沉默著。「你有一個偉大的夢想,孩子。」拉森道,聲音裡已經沒有了剛才那種揶揄的語氣,「一個人類的大聯盟,永遠打破文明盛衰的輪回。但是,很抱歉,我不相信真的有實現這個夢想的那一天,我們登不上那個頂峰。但到達山腳,爬到山腰……那也是了不得的大事,說不定真能做到。讓輝煌時代更輝煌,延續的時間也更長……」 雖然是個客戶,拉森仍舊是位了不起的人。但不知為什麼,他有著跟蘇娜·文尼相同的盲區。範在帶軟墊的木椅上向後一靠。片刻後,拉森繼續道:「你失望了。你尊重我,所以對我的期許也更高。你對許多事情的見解都是對的,艦隊司令。你的洞察力真是非同小可……對於一個來自盧瑞塔尼亞的人來說。」他的聲音帶著溫和的笑意,「你知道嗎,我的家譜可以追溯到兩千年前。在你們貿易者看來,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但這只是因為你們絕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我們不僅直接從自己的歷史中汲取智慧,我和我的前輩還大量閱讀,瞭解其他地方、其他時代。上百個世界,上千種文明。你的想法中有許多東西是行得通的,還有一些部分,是自從幻滅時代以來最可行、最有希望行得通的設計。我也有些想法,或許能給你提供一些幫助……」 他們一直談到日食結束,特萊夫的東面一片光明。太陽露出來了,爬上開闊的天空。明亮的天空變成藍色,他們仍舊談著、談著。現在,談得最多的人是岡納·拉森,竭力清楚地闡述自己的想法。范牢牢記下了老人的話。但兩人的共同語阿米尼瑟語也許不像他剛來時所想的那樣,能完美地表達各自的觀點。老人的許多話範一直沒有弄明白。 談話中,兩人敲定了生意:範提供全套醫療技術,以交換拉森定位器。交易的還有其他商品:那種在日食期吟唱的昆蟲的繁衍樣本。總的來說,生意進行得十分順利,雙方都可以得到極大好處……但給範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還是老人所說的跟生意無關的話,他的那些建議——也許沒什麼價值,但飽含智慧。 特萊夫-伊特爾之行是範的貿易生涯中獲利最豐厚的航行之一,但在范·紐文記憶中留下無法磨滅印象的卻是在特萊夫發出神秘紅光時所進行的那次交談。那次談話以後,他認定拉森當時對他使用了某種可以改變心理狀態的藥物,不然的話,範絕不會那麼輕易受人影響。可是……也許用不用藥沒什麼關係。岡納·拉森確實有些很出色的想法——至少在範聽懂了的部分中,這樣的想法很多。 那個花園,還有花園中寧靜平和的氣氛——真是非常有影響力的因素啊,小看不得。離開特萊夫-伊特爾以後,範認識到,一個擁有活著的動植物的花園是非常有價值的,可以對人產生重大影響。還有,智慧,哪怕僅僅是智慧的外表,都是具有強大威力的東西。生物技術及其相關產品一直是一項重要商品……但現在,還可以在這個基礎上更進一步。新的青河人應該珍視鮮活的生命,每一艘有條件的交通工具上都應該裝備一個園子。從此以後,青河要像收集最先進的技術一樣,盡最大努力收集生物。老人的一個建議范完全聽懂了:應該讓人們知道,從現在直到永遠,青河人是最理解生命的。 公園和盆景的傳統由此誕生。公園的維護費用極高,但在特萊夫-伊特爾之行的數千年後,它已經成為青河傳統中最重要、也是最為人所珍視的部分。 特萊夫-伊特爾和岡納·拉森呢?不用說,拉森早已去世幾千年了,特萊夫-伊特爾文明的持續時間比他的壽命長不了多少。那裡後來變成了一個警察社會,恐怖活動四處蔓延。拉森的定位器極有可能促成了這個文明的終結。那麼多高深莫測的智慧,卻並沒有幫上多大忙。 範在吊床上動了動身體。每次想起伊特爾,他都有點心神不定。想這種事真是浪費時間……但今晚不是。今天晚上,他需要喚回那次談話之後的情緒,需要喚醒潛伏在肢體筋肉之中的處理定位器的記憶。到現在,房間裡肯定已經有數十個定位器了,身體和情緒應該進入什麼狀態,才能使它們對他做出反應?範在吊床裡一轉,讓吊床嚴嚴實實裹住他的雙手。在這層包裹之內,他的手指敲擊著一個不存在的鍵盤。肯定不是這樣做的。除非情緒跟定位器徹底協調一致,敲鍵盤這種動作不會引發任何反應。範歎了口氣,再次改變呼吸與脈搏節奏……首次運用拉森定位器時的敬畏之情又一次攫住了他。 一點淡淡的藍光,純淨的藍色,在他的視域邊緣閃了一下。範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房間裡是夜半的黑暗。控制吊床的面板發出的光微弱得顯示不出顏色,一切都靜止不動,只有他的吊床在通風口傳出的微風中輕輕搖晃。藍光肯定是其他地方發出的,來自他的視神經內部。范重新合上眼皮,調勻呼吸。閃動的藍光又出現了。這是一個定位器陣列並網協作時發出的射束,它正在引導他剛才安在太陽穴和耳朵裡的兩個定位器。這種攜帶通信流的射束十分隱蔽,其強度不超過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的大氣放電。隱蔽性的問題在系統設計之初便充分考慮到了。這一次他沒睜眼,保持呼吸和脈搏的平穩,兩根手指向掌心蜷起。一秒鐘過去了,藍光又閃了一下,對他的行動做出了反應。範咳嗽起來,順勢抬起右臂。藍光再閃:一次,兩次,三次……一連串脈衝,計算著即將發自他的二進制代碼。範開始了,發出自己許久以前便設定的密碼。 他通過了反應—回應階段。進去了!在他的眼睛內部,光點仿佛漫無次序地閃爍著,需要花幾千秒,這個定位器網絡的顯示才會達到最佳設計效果。對於傳遞清晰的即時圖像這個任務來說,視神經實在太大,也太複雜了。沒關係。網絡已經可靠地和他聯通了。來自遠古的隱秘花招從藏身之地悄悄爬了出來。定位器已經從各方面測定了他的體征。從現在起,他可以通過無數手段與它們交流。他這一班還剩下大約三兆秒,這些時間應該足夠他完成最必要、最緊迫的任務了:滲入艦隊本地網,重新為自己建立掩護。該找什麼藉口呢?一些讓人羞愧、不好提及的事。對,就是這樣。有了這個難以啟齒的原因,范·特林尼才會多年扮演誇誇其談的小丑。編一個能讓勞和布魯厄爾信服的故事,讓他們覺得可以用這個當把柄,把他緊緊攥在手裡。具體編什麼? 一絲微笑悄悄浮現在他的臉龐。贊姆勒·恩格,祝你那個奴隸販子的靈魂在地獄裡徹底腐爛。你讓我受了那麼大的罪,也許死後能做點好事,幫我一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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