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天淵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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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傳聲管把四個人串在一起。昂德希爾連著昂納白,昂納白連著黑文,黑文連著尼茲尼莫。舍坎納一直希望能用上便攜式無線電,直到最後才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想法。即使最輕便的無線電都過於笨重,而且沒人敢擔保它能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正常工作。使用傳聲管,每人只能跟和自己連在一起的隊友通話。不過反正得用保險繩把大家連在一起,所以傳聲管也不算太不方便。 舍坎納率先跨上湖岸(準確地說,是冰凍的湖面),昂納白緊隨其後,他身後是拉雪橇的尼茲尼莫和黑文。一離開潛水箱,無邊無際的黑暗便吞沒了他們。撒在湖岸的放熱質仍然隱隱閃爍著紅光。在浮上湖面的過程中,潛水箱已經消耗了成噸的燃料。要完成任務的餘下部分,小組只能依靠自身背負的放熱質,以及在雪下找到的可燃催化劑。 放熱質是至關重要的。正是因為放熱質,他們才有可能在暗黑期活動。在顯微鏡問世之前,「智者」們宣稱:高等動物和其他一切生命形式的區別就在於,前者的每一個個體都有能力在暗黑期生存下來,熬過大黑暗。但現在人們發現,許多單細胞生物照樣能挺過冰天雪地,而且用不著潛入淵藪。舍坎納在國王學院讀研究生時,該校的生物學家還發現了更加令人震驚的事實:火山地區有些低等細菌居然在暗黑期仍舊保持著活性。舍坎納被這些微生物深深吸引住了。教授們認為,火山變冷之後,這些低級生命肯定只是暫停其活性,或者群聚成孢子。但舍坎納想,這些微生物中會不會有些變種,能夠自己發熱,以度過暗黑期。因為即使在暗黑期,世上仍然有充足的固態氧,大多數地方的氣凝雪下還存在著有機質,可以充當放熱質的催化劑。在超低溫環境下,這些小東西或許能夠以植物殘骸中包含的有機質為燃料,「燃燒」起來,發出熱量抵禦寒氣。這樣的細菌才是最適應暗黑期的生命形式。 現在想來,舍坎納之所以產生這種想法,恰恰是因為他對這個領域並不精通。事實上,停止活性和主動放熱這兩種生存策略是兩套完全不同的化學機制。對放熱質來說,超低溫狀態下外界的氧化作用是十分微弱的,而溫度稍一升高,這種作用便不復存在。在許多情況下,兩種並存的生化機制其實對那些小生命極其不利。對其中任何一種新陳代謝方式來說,另一種方式的存在都是致命的危險。即使進入暗黑期後,這種複雜的機制也只能給它們帶來十分有限的好處,前提是它們所處的位置離火山口不遠。如果舍坎納不是特意去找,他絕不可能發現這些小東西的特性。當時,他把學校裡的生化實驗室弄成了一個冰凍的大泥潭,差點被踢出校門。但這是值得的:他發現了放熱質。 材料研究部花了七年時間,有選擇地培養放熱質,最後得到的菌種新陳代謝速度極快,同時發出很大熱量。舍坎納將放熱質淤泥傾倒在氣凝雪上,蒸汽立即騰騰而起,出現點點微光。但隨著尚未凝結的放熱質冷卻下來,微光消失了。一秒鐘之後,如果仔細分辨,能看到氣凝雪之下的一點微光,表明淤泥裡的某一滴放熱質十分幸運,因為它還活著,雪下殘留的有機物起了催化作用,讓它可以依靠氣凝雪中的氧生存下去。 左邊亮光變得更加閃耀,比其他各個方向的放熱質都亮。氣凝雪顫動起來,開始滑動,雪面升起嫋嫋輕煙。舍坎納拽了拽連著昂納白的傳聲管,引導小組向雪下有機物更多的地方前進。運用放熱質的想法確實很天才,可說到底,這其實跟放火沒多大區別。氣凝雪到處都是,但起催化作用的有機物卻深藏在雪下,只有靠數以億萬計的低級細菌才能發現,並將這些有機物當成催化燃料。有一段時間,從事這項開發工作的材料研究部都被自己的創造嚇住了。這些小東西像南海海岸地區的浮藻一樣,是一種群居式生命,仿佛構成了自己的社會。跟浮藻一樣,放熱質移動和繁殖的速度也非常快。大家擔心這次任務會不會將整個世界燒了。但事實上,如此之快的新陳代謝速度對細菌來說是一種自殺行徑。昂德希爾和他的小組最多只有十五個小時的活動時間,時候一到,他們的最後一批放熱質便會全部死光。 他們不久便走出凍湖,穿過一大片平地。在漸暗期,這裡曾是基地司令部的草地球場。這個地方燃料十分充足。放熱質在某一點碰上了一大堆枯死已久的植物,一株大樹的殘骸。開始時,這堆殘骸只是變得越來越溫暖,片刻間,迸發出耀眼的綠光,照亮了一大片地方,連遠處的建築都清晰可辨。接著,綠光暗了下來,只剩下暗紅色的一團。 離開潛水箱大約一百碼了,如果不遇上障礙物,他們還需要前進四千多碼。到這時,小組已經進入了一種令人痛苦的程序化模式:前進幾十碼,停下,傾倒放熱質。這一套手續讓人痛苦不已。尼茲尼莫和黑文停步的時候,昂納白和昂德希爾就會四處探察,根據放熱質的蔓延情況判斷哪些地方燃料更充足。一旦發現燃料富積的地點,大家便會抓緊時間補充自己的放熱袋。有的時候,積雪下沒多少燃料(比如下面是水泥地),能鏟進背囊的只有氣凝雪。氣凝雪也是需要的,能釋放出空氣。但如果放熱質得不到燃料,寒氣很快就能讓人肢腿麻木,從腳底滲進人體各個關節。這種時候,大家能不能活下來,就看舍坎納能否正確判明下一步應該朝哪個方向前進了。 舍坎納覺得判斷前進方向其實很容易。根據那棵燃燒的枯樹,他已經明確了自己所處的方位。到現在,他很有把握,知道哪些地方的雪下有枯死的植物。任務還算順利,他沒有凍死。不過真疼啊。手指、腳趾像針紮一樣疼,每一處關節都火燒火燎一般。帶來痛苦的不僅有寒冷的天氣;由於缺少大氣壓力,身體脹得很難受;連防護服的摩擦都令人痛苦難耐。嗯,痛苦真是個有趣的問題。對保持頭腦清醒很有幫助,卻又那麼討厭。連倫克納·昂納白這樣的人都無法完全置之不理。從傳聲管裡,他能聽到昂納白嘶啞的喘息聲。 停步,補充放熱袋,補充空氣,繼續前進。一次又一次,周而復始。吉爾·黑文的凍傷好像越來越嚴重了。大家停下來,盡力替他整理防護服。昂納白和黑文交換了位置,幫助尼茲尼莫拉雪橇。「沒關係,凍傷的只有中肢。」吉爾說,但他的喘息聲比昂納白粗重得多。 即使這樣,任務仍然比舍坎納預想的順利。他們在深黑期一步步跋涉,行進常規不久就成了機械動作,幾乎不用動腦子。剩下的只有痛苦……和驚歎。舍坎納從頭盔小小的觀察窗向外張望。透過盤旋飛舞的霧氣和放熱質的綠光……竟然能看到遠處低緩的小丘。看來暗黑期也並不是漆黑一片。有時候,如果腦袋的轉動角度合適的話,他還能瞥見低低掛在西邊天際的一輪紅色圓盤:他看到的是深黑期的太陽。 從頭盔頂端的小觀察窗,舍坎納能看見天上的星星。總算成了。第一批用自己的眼睛直視深黑期的人。這是某些古代哲學家堅決認為並不存在的一個世界(如果某個事物存在,怎麼會從來沒有一個人觀察到它),但現在,這個世界被人觀察到了:確實存在這樣一個連續幾百年靜止沉寂的嚴寒世界,這個世界之上仍然有璀璨的群星。雖說頂部觀察窗有厚厚的玻璃,雖說只能用頭頂的眼睛去看,但他仍然看到了那些星星從來沒有人見過的奇異色彩。要是能停一會兒,用他所有的眼睛矚目群星就好了。他還會看到什麼?大多數理論家估計,如果沒有陽光,黎明朝霞是不可能存在的。還有一些人認為只要那個方向仍然存在活躍的火山,就有可能映照出霞光。除了星光之外,這裡也許還有其他光源…… 傳聲管被拽了一下,讓他的思緒回到當前。「繼續走,得繼續走啊。」吉爾喘息著說。肯定是在傳昂納白的話。昂德希爾正想開口道歉,忽然發現停步不前的是後面拉雪橇的尼茲尼莫。 「怎麼了?」舍坎納問。 「安珀發現……東面有光……走,繼續走。」 東面,就是右邊。頭盔那一側結了一層霧氣,他只能隱隱約約看出那邊不遠處有道山坡。他們的活動範圍限定在離海岸四英里之內,但如果能爬上那道山坡,他們就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天邊,不管安珀說的光是遠是近,都看得見。沒錯!真的有光,很淡,在側面和上方浮動。是霞光嗎?舍坎納強行壓下自己的好奇心,不斷把一條腿邁到另一條腿之前。老天呀,他多想爬上那道山坡,極目縱覽冰封的大海! 再一次停步。到這時,舍坎納的動作已經非常熟練了。他鏟起一團放熱質、催化燃料和氣凝雪,將這堆放光的混合物倒進黑文的放熱袋。就在這時,出事了。五點小小的星光馳入西面的天空,像閃電一樣拐來拐去。一點星光消失了,其他四點則迅速聚攏。驀地——迸出耀眼的光芒。亮極了,晃得昂德希爾上方的眼睛一陣刺痛,連視線都模糊不清了,好在側面的眼睛還能看。光芒越來越盛,比暗淡無光的太陽明亮一千倍,在昂德希爾身邊投下幢幢黑影。四道光芒的亮度仍在不斷增強,舍坎納只覺得熱量透進自己背殼外的防護服。四周的氣凝雪噴泉似的沖天而起,白色霧氣被照得閃閃發亮。溫度仍在持續上升,全身烤得發燙——然後,熱力消失了。但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的後背仍然覺得暖洋洋的,就像光明中期的夏日走在樹蔭下的感覺。 霧氣在他們周圍飛旋,形成了風。自從離開潛水箱,這是他們頭一次看到風。他們被裹在雪霧中,熱量也被雪霧吸走。頓時冷了。他們的靴子可以在雪中保暖,但衣服卻不行。設計防護服時沒人想得到他們會浸在厚厚的雪中。那幾道光芒暗下去了,空氣和水重新冷卻,凝成晶體落回地面。昂德希爾冒險用頭頂的眼睛向上望去,四個耀眼的光點已經鋪開形成光圈,就在他的注視下漸漸變暗。光圈交匯處,他看見了一層光芒重疊的顫動的光暈,像霞光。這樣看來,它們有既定的活動範圍、飛行角度。緊密排列,像規整的四面體的四個角?真美啊……可它們的活動範圍在哪兒?像球狀閃電一樣,離地面只有幾百碼? 再過幾分鐘,它們的光芒就會暗下去,漸漸消失。可天上又出現了其他閃光,就在東面那道山嶺之上,明亮地閃爍著。在西面,許多針尖大的光點射向天頂,速度飛快,在背後攪起一片顫動的光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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