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深淵上的火 | 上頁 下頁
三五


  聲音回蕩,向他厲聲尖嘯,比待在沒有加裝吸音被的小房間裡還可怕。他強作鎮定,和從前主子在場時一樣。回聲弱了一些,但仍然在四壁間回蕩不止。他最剽悍的侍衛也無法忍受在這裡停留五分鐘時間。這個想法使鐵先生挺直了腰背。自製力!默然無語不一定總是代表服從,獵人也不出聲。他環顧四周,不理睬飛船裡空空洞洞的回音。

  天花板上有些藍白色的條紋,光線從這裡照下來。眼睛適應之後,他看到了手下對他形容過的東西:裡面只有兩個房間,他立足之地是較大的一間——貨艙?遠處牆上有一個艙門,通向第二間房。牆壁與牆壁之間密合得一點兒縫都沒有,牆壁的形狀也和飛船外殼不吻合,一定還有密室。房間中一陣陣和風吹拂,風比外頭溫暖得多。鐵先生平生到過的地方中沒有一處像這裡一樣:具有如此強大的威力,同時又如此邪惡。這種感受肯定是受噪聲影響所產生的幻覺。等在裡面鋪上吸音被、弱音器,肯定不會再有這種感覺。可是……

  房間裡全是棺材,沒有燒毀的棺材。一股異形的體臭,叫人欲嘔。暗角裡還長著不少黴菌。這些,從某種意義上說,倒是讓人松了一口氣。異形也跟其他活物一樣,喘氣兒,出汗。還有,那麼多千奇百怪的發明,連它們自己的窩都收拾不乾淨。鐵先生在棺材中間轉來轉去,這些箱子全都安放在一排排架子上。運到外面的那些棺材還塞在裡面時,這兒一定擠得要命。沒損壞的棺材的製作工藝真是精細極了,兩邊開著槽孔,熱氣從裡面排出來。他嗅了嗅:氣味很複雜,有點讓人想吐,卻並不是死亡的氣息。再說,如果死了,這些蝗螂怎麼還會發出如此強烈的汗臭?

  每具棺材上蓋都有個小窗口。為了對死亡的單個組件表示敬意,這些異形可真是不惜工本呀!鐵先生一蹦,躍上一口棺材,從上向下看。屍體保存得非常好,那種藍光使一切看上去都像蒙了一層霜。他把第二隻腦袋偏了偏,同時從兩個角度觀察裡面的異形:比他們在外面殺死的兩個異形小得多,甚至比他們捕獲的那個還小。鐵先生的有些顧問提出,小個子異形很可能是幼崽,也許還沒斷奶。有道理:他們活捉的那個沒有發出過任何思想的聲音。

  為了強化自己的自控力,他刻意長時間凝視著異形那張奇特的扁臉。他的思想聲回蕩在船艙裡,回音形成連續不斷的折磨,侵蝕著他的注意力,逼著他離開。讓痛苦繼續下去吧。更可怕的折磨他從前都挺過來了,要讓外面的共生體明白,鐵大人比他們任何一個都強得多,他熬得住痛苦,他有更深入的洞察力……他還要逼著他們拼命幹,蛻掉他們幾層皮,早點把這些房間鋪上吸音被,研究裡面的東西。

  於是,鐵先生盯著異形的臉不放,幾乎陷人無知無覺的狀態。四壁間的尖嘯好像弱了一點兒。那張臉真醜。他檢查過船外燒焦的屍體,注意到了它們小小的領部、畸形的牙齒。這些傢伙怎麼能吃進東西?

  幾分鐘過去了。噪音加醜陋,混合在一起,他像在做夢……恍惚中,鐵先生突然感到噩夢襲來般的恐怖:那張臉在動。動作極微弱,非常、非常緩慢,但幾分鐘時間裡,那張臉的位置變了。

  鐵先生一頭跌下棺材,四壁卷起恐怖的怒嘯。幾秒鐘裡,他還以為自己會死在這種聲音中。他強打精神,勉強恢復思維。他再一次爬上棺材,所有眼睛全部凝視著那塊透明的小窗口,像等待狩獵的共生體……變動很有規律,箱子裡的異形在呼吸,只是比任何正常狀態下的單個成員緩慢了五十倍。他爬上另一具棺材,觀察裡面的東西。不知為什麼,這些東西全都是活的,只是在箱子裡放慢了生命節奏。

  他頭暈目眩地打量著這些棺材。這個房間的邪惡的確是噪音造成的幻覺,同時也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外星螳螂降落的地點遠離熱帶,遠離人煙稠密地區。也許它們以為北極西北區荒無人煙,異形飛船滿載螳螂幼崽,這些盒子就是幼蟲的卵殼。外星共生體著陸,把幼崽培育成熟——遠離文明社會的耳目,一切神不知鬼不覺。一念及此,鐵先生不由得毛髮倒豎。萬一螳螂共生體沒有遭到突襲,如果鐵先生的部隊稍欠勇猛……這個世界就全完了。

  鐵先生跌跌撞撞走向通往外面的艙門,他恐懼的思想聲反射在船壁上,越來越響。即使如此,他還是在陰影與尖嘯聲中靜立片刻。成員步下梯級時步履從容,每一套衣服都一絲不亂。他的手下不久便會知道大家面臨的危險,但他們將永遠不會知道他的恐懼。他輕快地穿過蒸汽沸騰的地面,從船身下走出來。但就算是他,終究也忍不住朝天空投去飛快的一瞥。只是一艘船,只是一個共生體。它運氣不好,撞上了剔割運動。即使異形身處如此惡劣的環境,他鐵先生也只是僥倖勝出。還會有多少飛船到來?已經著陸的有多少?他還有從這一次勝利中總結經驗教訓的時間嗎?

  鐵先生的思緒轉回現在,轉回自己高高在上的鷹巢,他的觀察所。和飛船的首次交鋒已經過去了許多個十天,威脅依舊存在,但鐵先生已經對它有了更好的理解——危險是巨大的,千真萬確,但如同所有巨大危險一樣,這一事件同時也蘊藏著巨大的機會。

  城牆上,剜刀因子的身影走進越來越暗的黃昏微光中。鐵先生的目光追蹤著那個共生體,盯著他一個接一個走下火炬照耀的梯級,消失了。那個殘體中主子的成分真是重得嚇人,它比其他人更快地明白了異形降落的意義。

  鐵先生最後望一眼那座暗下來的山頭,轉過身去,走下螺旋梯。長長的梯級十分狹窄,觀察所處於一座四十英尺高的塔尖。螺旋梯的寬度還不足十五英寸,天花板距梯級不到三十英寸。四面冰冷的石塊造成一種壓迫感,窄小得不可能產生混淆思維的回音。但另一方面,因為過分窄小,思想無法發散,被擠成了長長一溜。想爬上這段長梯,來人只得扭曲身體,暴露自己,塔尖的防禦者輕易就能幹掉來人。這就是軍事建築。對鐵先生來說,爬上這段黑漆漆的窄梯是一種有益身心的鍛煉。

  螺旋梯通向一段寬大的走廊,十英尺寬,每五十英尺有一個拐角,兩人交錯時一方可以在裡面暫避。施裡克和一個警衛恭候著他。

  「木女王那裡來了最新消息。」施裡克道,他手裡拿著幾張絲紙。

  另一個異形落入木女王手中,當初看來這是一個沉重打擊。隨著時間流逝,他漸漸意識到這其實再妙不過了。女王身邊有他的眼線,最初他想下令幹掉那邊的異形,不是什麼難事。可是傳到北方他這裡來的情報太有價值了。女王手下有些非常聰明的人才,他們在異形身上大有收穫,這些收穫都傳到了鐵先生和主子——主子的因子——手裡。這樣一來,木城成了鐵先生的另一個異形實驗室,剔割運動的敵人也同其他工具一樣,正替他效勞。誰能抗拒這其中的幽默呢?

  「很好,施裡克,送到我的私人套房。我一會兒就來。」鐵先生揮揮手,對方避進一處拐角,鐵先生從他身邊走過。啜著白蘭地閱讀秘密情報,操勞一天后這種犒勞再合適沒有了。這之前,他還有其他工作,也有其他犒勞。

  一個多世紀以前,主子建起了秘島上的城堡,這座城堡至今仍在不斷擴建。年代最久遠的地基之下,普通統治者只會用作地牢的地方,剜刀建起了他的第一批實驗室。其中許多很容易被誤認為地牢。當然,對囚禁於內的人來說,這裡的確是地牢。

  每一個十天,鐵先生至少要將實驗室全部巡查一遍。現在,他很快來到最底下一層。在衛士的火炬照耀下,蟋蟀們倉皇逃竄。這裡有一股腐肉的臭味。地面很滑,鐵先生的腳爪踩上去時時立足不穩。地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個深洞,大小正好容下一個四條腿緊緊收縮起來的單個成員。每個洞口都蓋著一個鑽了細小透氣孔的蓋子。在這種情況下,被封閉其中的孤立成員一般只要三天便會發瘋。這就是「原材料」,可以用來組建新的共生體。通常這種共生體比植物人強不到哪兒去,但運動有時只需要白癡。偶爾,這些洞裡也會產出奇跡。比如施裡克。有人管他叫白癡施裡克,有人叫他榆木施裡克。這個共生體不知疼痛,沒有欲望,忠心耿耿就像機器,但仍然是血肉之軀。他算不上什麼天才,但只要能再得到五個這樣的人,鐵先生情願損失東部一個省。為了取得更多類似成功,鐵先生一次次反復使用這些隔離坑。那次伏擊戰中打散的殘體大多都通過這種途徑實現了廢物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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