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深淵上的火 | 上頁 下頁
二三


  拉芙娜極力控制自己,不要過分激動。如果在新聞組裡讀到這條消息,只不過多一條很有意思的流言而已。當真跟消息來源面對面了,她卻又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天人在上,這真是太有諷刺性了。就算在上界,甚至超限界——連老頭子都一樣,數百位顧客只有依靠中轉系統的資源才能滿足他們對￿斯特勞姆災變的好奇心。如果答案真的擺到這些顧客面前,他們會怎麼辦?太積極了,不值得信賴?「你們是跟誰談的?不,不,沒關係。」或許她應該把這件事直接彙報給格隆多?「我想,你們應該知道,我只是一個『最低級的』——弗林尼米集團員工。不過,我也許能幫上點小忙。」

  她滿以為對方會覺得碰上了天大的好運,誰知兩個車行樹默不作聲。顯然藍莢又忘了自己說了些什麼了。綠莖終於開口道:「我臉紅……嗯,這個,我們知道你。藍莢在員工目錄裡查過。你是集團裡惟一一個人類成員。你不是業務諮詢部的人,但我們覺得如果有機會遇上你(咱們先這麼說好了),你也許會很好心,聽我們說完。」

  藍莢的枝條一陣沙沙亂響。生氣?或者又想起這場談話了?「是的,嗯,既然大家已經敞開了,我覺得我們也應該坦白承認。這件事也許能給我們帶來好處。如果逃出來的飛船能夠證明那個天人還沒有發展成一個完整的二級變種,那麼,我們或許能說服買主,我們的貨並沒有損壞。剛才那幾個承包商不知道我們的打算,否則的話,他們一定會匍匐在你面前的,尊敬的拉芙娜女士。」

  他們在漫遊酒吧待得很晚。這裡生意非常火爆,不時有新顧客進門。吧台、桌子四周一片哺雜。范·紐文的眼睛忽而看看這,忽而看看那,把眼前的一切全部吃了下去。但他最感興趣的,好像還是藍莢和綠莖。這兩位與人類沒有半分相似之處,從很多方面來說,甚至在外星異形中也是相當另類的。樹族在飛躍界中已經生活了很長時間,極為穩定,絕少變化。這種情形極其罕見。很久很久以前這一物種便已成型,此後也有些變異分支,或者向外發展,或者滅絕。剩下的仍舊駕著他們年代久遠的小車,外形與機器界面始終不變,歷史長達十億年之久。但藍莢和綠莖同時也是生意人,很多特點跟范·紐文在爬行界認識的生意人相去不遠。範雖然還是那副趾高氣揚的派頭,跟人交往起來卻友好多了。也許那顆榆木腦袋到底被飛躍界鎮住了。要說喝酒閒聊,他再也找不到比眼前這兩位更合適的夥伴。樹族有個特點,喜歡無窮無盡地訴說往事,任何往事都是緬懷的對象。交代完他們的重大信息之後,兩個車行樹興致勃勃地講起他們在飛躍界的生活經歷來,耐心解釋那個蠻子想知道的一切,不厭其煩。那幾個大嘴尖牙的承包商再也沒露面。

  拉芙娜有了點醉意,靜坐一旁,看著三人嘮嘮叨叨。她不禁暗笑,自己現在反倒成了外人,一個沒有任何經歷可談的外人。藍莢和綠莖越說越來勁,他們說的故事,有些連她聽了都覺得匪夷所思。拉芙娜有一套理論(當然還沒有被普遍接受),不管哪一族的生物,只要有共同話題,其他的全都無關緊要。就說眼前這三位吧,兩個很容易被誤認為裝在動力小車上的盆栽樹,第三個雖說是人,可一點兒也不像她這輩子認識的其他任何人類。交流起來還要借助語音合成器,兩個車行樹聲音刺耳,吱吱嘎嘎難聽死了。可是……只要聽上幾分鐘,他們的個性便浮現在她腦海裡,比她的許多同學有意思得多。要說有什麼不同,異類,也異不到哪兒去。兩株車行樹是一對兒。以前她總覺得這種關係在樹族中算不上什麼特別,一般來說,樹族的性夥伴跟好鄰居一樣,沒什麼大不了。但這兩株車行樹之間的感情卻很深,綠莖尤其顯得愛嬌。她(他?)很害羞,性子卻挺倔,非常誠實,到了影響做買賣的地步。幸好藍莢彌補了她這方面的缺陷,他(她?)口齒伶俐,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簡直能靠一張利嘴說得別人聽憑他擺佈。但拉芙娜覺得,在他的外表做派之下是一個患了點強迫症的人,對自己的種種小手腕其實並不自在,每當綠莖阻止他使出小手腕時,他總是感激不盡。

  還有范·紐文,他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在他的內心深處,你覺得有個什麼樣的人?奇怪呀,看不透。下午那個傲慢自大的笨蛋晚上已經不大見得到了,也許只是一層偽裝,掩飾他的不安全感?這個人在一個男性主導一切的社會中長大,飛躍界裡的幾乎所有種族都源自女性社會,與范·紐文的成長背景正好相反。也許傲慢的外表下是個善良的好人?可他把那個大嘴巴瞪趴下的表情又是怎麼來的?還有他逗引車行樹說個不停的手法?拉芙娜驀地想到,也許讀了一輩子浪漫冒險小說以後,終於遇上了自己的英雄?

  離開漫遊酒吧時,已經過了淩晨兩點半,再有不到五小時,太陽便會從弧形天際冉冉升起。兩株車行樹送他們出門。為了滿足拉芙娜,藍莢轉用薩姆諾什克語說起他最近一次去斯堅德拉凱的事,還有,提醒拉芙娜別忘了逃亡飛船。

  拉芙娜和范在清新的夜氣中飄浮而起,下面的車行樹漸遠漸小。兩人朝住宿塔樓飛去。

  幾分鐘裡,兩個人類成員什麼話都沒說,可能是因為范·紐文被四周的景色迷住了。在燈光通明的塢站之間,身處翻卷的烏雲,一千公里下就是地面的公園和街道。

  拉芙娜站在塢站外緣,這裡空氣噴泉沒有用,她居住的塔樓聳立在一片真空中。兩人滑落到陽臺上,讓衣服產生的空氣層與房間大氣融合。拉芙娜的嘴巴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個勁兒說個不止:這套房子還是她在巨庫工作時分給她的,跟她現在的辦公林沒法比,等等等等。范·紐文點著頭,臉色沉靜,全沒有早先不住發出的譏消。

  她說呀說呀,接著,他們進房間……她閉嘴了。兩人一言不發,凝視著對方。自從看了格隆多那部傻裡傻氣的影片之後,她一直有點想把這個小丑弄到手,但直到在漫遊酒吧度過這個晚上,她才從心裡覺得應該和他一塊兒回家。「呃,我,嗯……」拉芙娜拉芙娜,好個勇敢的海盜女王,你那根能說會道的舌頭哪兒去了?

  她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裡。范·紐文還了她一個笑。天人啊,他竟然也膽怯了!「我覺得,你這地方真不錯。」他說。

  「我按低技術文明時代的風格佈置的。甩在塢站邊上也有好處,外頭的自然風光沒被城市照明破壞。來,我帶你看看。」她關上燈,拉開簾子,未經技術增強的天然透明窗正在塢站邊。今晚的景色應當很美。從酒吧回來時,天空已經很暗了,系統內部工廠衛星已經運行到地面背後,連往來飛船都很少。

  她回到範身邊,窗子是對面長方形的一片模糊。「你得先等等,讓眼睛適應過來。窗子沒有作任何視覺強化。」地面的輪廓清晰起來了,還有一片片雲朵,間或燈光一閃。她的手滑到他背後,過了一會兒,感到他的手攬住了她的肩頭。

  她猜得不錯:今天晚上,群星主宰了天空。眼前的景象是住在內圈的弗林尼米資深員工無福享受的。在拉芙娜看來,這是中轉系統最美的景色。沒有視覺強化,星光很暗,兩萬光年啊,何等遙不可及。最初只是一絲絲若有若無的霧,偶爾現出一顆星星。眼睛漸漸適應了,那一絲絲霧隨之成形,弧形的幾彎,有的地方亮些,有的地方暗些。一分鐘過去……霧氣中出現成團糾結,隔著漆黑的條紋,像手臂……混沌之上又是混沌,旋轉著湧向淺色的軸心,那是渦流,那是氣漩。凝定,靜止,鋪展在半個蒼穹。

  她聽見範喉嚨裡發出一絲氣聲,他說了句什麼,調子像唱歌,不是特裡斯克韋蘭語,當然也不是薩姆諾什克語。「那邊那一小片,我一生都住在那裡。當時我還以為自己是寰宇之王。連做夢都沒想到,站在這裡,一眼看盡這一片美景。」在她肩頭上的手一緊,接著放鬆,輕撫她的後頸,「看的時間長了,能不能看出各界的劃分?」

  她緩緩搖頭:「但很容易想像出來。」她沒放在他後背的那只手一揮。大致說來,意識區界與銀河展開的方位相當:零意識深淵位於銀河發微光的內核,外面遠一些的地方就是廣袤的爬行區——人類的誕生地。在那裡,光速是無法超越的,無數文明體系生生死死,不知天外有天,也不為天外人所知。內核向外五分之四處的星群便是飛躍界,一直向外延伸出去,中轉系統之類的地方便包容其中。在飛躍界,寰宇文明網絡已經以種種形式存在了數十億年。網絡本身不是一種文明體系,很少有哪種文明體系的生存時間超過一百萬年。但網絡對逝去文明的記載是相當完備的。有的可以解讀,但更多的情況下經過不斷闡釋譯解,從一個滅絕的種族傳遞到另一個滅絕的種族,終於內容漫漶,無可稽考——情況之糟,遠甚於網上傳遞的通過多種語言中轉的信息。但有些事還是清楚的:意識區界從古至今便存在著,現在只是稍微收縮了一點;從古至今便有戰爭、有和平;不斷有種族或是無數小帝國從爬行界升至上界;也不斷有種族實現飛升,成為天人——或者天人的獵物。

  「還有超限界呢?在哪兒?」範道,「就是那邊的暗處?」星系之間黑暗的條紋。

  拉芙娜輕聲笑了:「包括那些,還有……看那些氣旋外面,也是。」從銀河內核向外超過四萬光年的地方大多屬￿超限界。

  范·紐文長時間默然無語,她感到他輕輕哆嗦了一下。「跟那兩位輪子上的夥計談過之後,我——我想我有點明白了你給我的那些警告。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了,那些可能致我於死地的事。也許比死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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