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弗諾·文奇 > 深淵上的火 | 上頁 下頁
一八


  慢慢地,拉芙娜的感覺變了。面對爬行界的人物,她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有這種感覺:敬畏。在一生的時間裡,范·紐文所成就的一切在爬行界中簡直是不可能的。拉芙娜從小到大都對深陷爬行界的智慧生物充滿憐憫:這些生物永遠不會知道偉大輝煌為何物,可能永遠不能領會真理。但是,憑著一點運氣,憑著技巧,憑著一股純粹的剛勇,眼前這個人跨過了一重又一重障礙。格隆多為這位紅頭髮披掛上寶劍火銃時知道這些嗎?其實他做得對,范·紐文是個不折不扣的蠻族勇士,出生在一個遺忘了自己早先發達文明的殖民星球,他稱之為堪培拉。那個地方聽上去很像中世紀時的尼喬拉,只不過不是尼喬拉那樣的女性主導社會。他是一位國王的小兒子,住在冰冷的海邊一座石頭城堡裡,成長過程中始終與劍、毒藥和權謀為伴。如果中世紀的生活一直延續下去,小王子(或者以後的國王)到頭來准會死於謀殺。但他十三歲那年,舊時代的生活一去不復返了。這個對於飛機和無線電只有些遠古傳說的世界突然之間面對來自太空的星際商人,堪培拉的封建體制於是土崩瓦解。

  「青河派遣了三艘飛船遠赴堪培拉。他們原以為我們的技術文明很發達,結果大失所望。我們無法為飛船提供補給,其中兩艘只好留下,估計把我那個可憐的世界攪了個底朝天。我成了人質,被第三艘飛船帶走了。這樁交易是我老爹幹的好事,他還以為自個兒這一招把人家糊弄過去了。我挺走運,他們沒把我直接扔進太空。」

  青河的艦隊由幾百艘配備吸氣式衝壓推進器的飛船組成,活動範圍有幾百光年。他們的飛船速度可以達到光速的三分之一。這些人大多數時候是貿易商人,有時也做做救援遇難者的事,更少見的情況下還扮演征服者的角色。范·紐文最後一次和他們在一起時,這支艦隊已經有將近三千年的歷史,累計開發了三十個世界。在爬行界裡,這已經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文明了……自然,在范·紐文復活之前,飛躍界聽都沒聽說過這個文明成就。和上百萬個註定滅亡的文明體系一樣,青河的成就也被深深埋葬在爬行界裡數千光年的深處。只有撞上天大的好運,他們才有可能爬上速度可以超過光速的飛躍界。

  但對於一個習慣了寶劍和鎖子甲的十三歲男孩來說,青河帶來的變化之大,極少有人體會得到。短短幾周,他由一個中世紀的王子變成了飛船上的小聽差。「最初他們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覺得應該把我甩進冬眠箱,下一次停船時扔掉。你看,這麼個孩子,認為只有一個世界,而且是扁扁平平的一大片,從小到大學的都是拿著把劍東劈西砍,你把他怎麼辦?」像幾分鐘之前一樣,記憶的潮水突然間沖進殘缺不全的頭腦,他陡地停住話頭。範抬頭掃了拉芙娜一眼,臉上還掛著剛才自高自大的笑容,「當時人家只當我是只凶巴巴的小動物,其實我也有些長處。從小到大,叔叔嬸嬸一門心思想幹掉你,你學的就是先下手為強。這些事,我想文明人是不會懂的。在文明世界裡,我見過更厲害的壞蛋,把整個星球炸成一片焦黑,只輕描淡寫地稱之為『調解手段』。但要說到貼身肉搏的出賣背叛,我的童年時代已經登峰造極了。」

  聽范·紐文說來,只是因為運氣好,船員們才沒把對他的安排付諸實行。以後的幾年裡,他學會了適應新環境,懂得了文明社會裡的種種竅門。只要經過適當訓練,他完全可以成為青河艦隊裡一名出色的船長。他真的當了多年船長。青河活動區域裡包括幾個種族,還有好些人類殖民星球。有的時候,航行速度還不到光速的十分之三,從一個太陽系到另一個太陽系的航程中,範一直睡在冬眠箱裡,長達數十年時間。每到一個港口,他便復活過來,用一兩年時間盡力憑藉手中的貨物和信息牟利——這些東西大有可能早就過時了,尤其是過時信息,有時甚至可能招來殺身之禍。青河的名聲為他提供了某種程度的保護。艦隊的座右銘是「政權不斷交替,貪婪之心永存」,而且,他們的活動比大多數主顧長壽得多。即使是最極端的宗教狂熱分子,一想起青河的報復手段,也要收斂幾分。但是,大多數時間裡,達成交易依靠的仍然是船長的技巧和詭計。這方面,幾乎無人比得上那個在詭計叢中長大的小男孩范·紐文。

  「我差不多要算最理想的船長。差不多,還差一點。我總是想瞧瞧我們做過生意的地區之外的空間。有時候賺了一大筆,足夠自己支付一支分艦隊的開支,我便會亂撞一氣,落個一文不剩。我在艦隊裡是個忽上忽下的角色。這一趟我指揮五條船,下一趟沒准就只能給一些該死的常規儀器編編維護程序。要知道,亞光速商貿旅行太耗時間,這麼一來,有好幾代人認為我是個傳奇式的天才,另外幾代人則把我的名字當成愚不可及的同義詞。」

  一陣興奮,他的眼睛忽地睜大了:「哈!我想起來了,你們把我弄回來這一次,正趕上我轉到『愚不可及』這個週期,你還別說,有個指揮二十條船的船長比我還瘋……記不起她的名字了。是女的?不太像呀,我怎麼會在女船長手下當差呢。」他差不多在自言自語,「不管了。反正,這傢伙,別人多喝兩杯瞎吹一氣的事兒,他敢真的做出來,把身家性命全搭進去都不在乎。他管自個兒的船叫,唔,翻譯過來,叫……『瘋鳥』。聽名字就知道是什麼人了。他尋思,宇宙中肯定存在真正技術發達的文明形式,問題是怎麼找。這個人,瞎蒙亂撞,差不多猜出了『界區』這個概念。剩下的只有一個難題,他瘋得還不夠厲害,出了點兒小差錯。猜得出是什麼差錯嗎?」

  拉芙娜點點頭。想想範的船是在什麼地方發現的,答案很明顯。

  「猜得不錯。我敢說,這種想法比太空飛行的歷史還長:『古老的文明種族』一定在銀河的核心處,那種地方星星更密集,還有許多具有奇特能量的黑洞。那位船長決心帶上自己的全部二十條船,他們要一直往前走,直到發現什麼,或者不得不停留下來,開發殖民地。船長也知道,我們這一生中很難取得最後成功。但只要組織得當,飛不動時還可能抵達哪個人口稠密的殖民地,就地組織一隻新的青河艦隊,繼續遠征。

  「至於我,好話沒傳到船長那兒去,壞話倒是聽了滿耳朵。最後居然還讓我上船,雖說只是當個程序員,也是天大的運氣了。」

  遠征持續了一千多年,飛進銀河內核深達二百五十光年。青河艦隊的活動區域本來就接近爬行下界,比古老的地球更靠近底部,他們從這裡啟程,大大深入。即使這樣,二百五十光年之外便碰上了零意識深淵邊緣,不能不說時乖命蹇。瘋鳥與這條船的聯繫中斷,與另一條又中斷。這種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有時候全無徵兆,一下就沒有了。還有的時候,計算機失靈、或是運行極其緩慢。倖存者們發現了一種模式,猜出有什麼方面出了大錯。當然,沒有一個人把這些問題與宇宙界分聯繫起來。

  「我們放慢速度,找了個太陽系,裡面有一顆行星勉強可以居住。當時除了我們一條船之外,其他人都不知所終了……其實我當時已經糊塗了,鬧不清楚究竟做了些什麼。」他一聲乾笑,「我們准是正好挨著零意識深淵,於是智商降到60,胡搞瞎搞。記得我拿生命支撐系統鬧著玩,說不定就這樣送掉了大夥兒的性命。」有一會兒工夫,他一臉傷感困惑。紐文聳聳肩,「等我醒來時,已經在弗林尼米集團溫柔的掌握之中,來到了這個可以超光速旅行的地方……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天堂的邊緣。」

  拉芙娜一時無語,她的視線越過海灘,落在海浪上。兩人聊了很長時間,太陽已經隱入樹上的花瓣後面。陽光透過花叢,晃過她的辦公林。格隆多明不明白此人有多麼可貴?從爬行界帶回來的幾乎任何東西全都有收藏價值,一個活生生的人更是價值連城,而范·紐文呢,他是……獨一無二的。他一個人所體驗的,超過了某些文明體系的全部經驗,連零意識深淵都踏進過一隻腳。他看著超限界,把它稱作「天堂」。這個,拉芙娜現在理解了。這種感受不是出於無知,集團的教育程序也沒有出問題。范·紐文已經有了兩次脫胎換骨的飛升體驗,從技術文明之前的蠻族到星際旅人,從旅行星際到飛躍界。每一次都是幾乎難以想像的飛升。現在,他的眼前又出現了另一次機會。為了抓住這個機會,出售自己也心甘情願。

  所以,我有什麼必要胃丟掉工作的危險,來改變他的心意呢?但她的嘴卻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大腦控制:「範,要不然還是先把飛升的事往後推一推,好嗎?花點時間,把這裡飛躍界的事弄明白再說。到了任何文明形式,你都會大受歡迎的。在人類世界裡,你更會成為這個時代最了不起的奇跡。」一個不源于尼喬拉的人類成員。在斯堅德拉凱的本地新聞組裡,連拉芙娜這樣的經歷都被人們看作歷險:到離家兩萬光年以外的地方實習。學成回鄉後,十幾個星球的學院高級教職她可以隨便挑。但跟范·紐文相比,這些算得了什麼?只要他答應留下來,很多富豪甚至可能乾脆送給他一個星球。「錢不成問題,你可以隨便開價。」

  懶洋洋的笑意更重了:「哦,你瞧,我已經開了價,弗林尼米也應了價。」

  那種笑容啊,我真想……一位天人突然之間對斯特勞姆變種產生了興趣,范·紐文於是到手一張前往超限界的飛升機票。這個天真無知的人到頭來也許會被人家製成百萬個標本,供天人模擬檢驗人類本性之用。

  范·紐文離開不到五分鐘,格隆多便打來電話。她早料到集團會監聽她與范·紐文的談話,事先也告訴過格隆多自己的良心負疚。但真的見到他時,她還是有點忐忑不安。

  「他什麼時候前往超限界?」

  格隆多揉著眼點,樣子好像並不生氣,「十到二十天內還不會走。想要他的那位天人目前更感興趣的是查看我們的資料巨庫,觀察通過中轉系統的信息流。還有,那個人類成員,雖然很熱衷,但也相當謹慎。」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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