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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十九

  還有瑪塔的日記。他開始讀是為了想要交叉核實一下耶琳和黛拉的觀點,後來卻暗暗地上了癮。每次跟耶琳的深夜辯論過後,完成一次社會調查之後,他都要在那上面花一段時間。

  魯賓遜家舉行派對那晚,假如威爾表現得並不那麼君子,那會發生什麼情況?他還不曾真正瞭解瑪塔,她就死了;但她看上去有點像維琴妮亞……說起話來也像……笑起來也像。現在,日記成了他唯一能夠瞭解她的地方。於是,每晚結束閱讀時都伴隨著新的憂鬱,只有晨間的夢能與之相比擬。

  自然,瑪塔在圓球裡發現了西區礦井。她停留了幾個月,留下了一些標示牌。那地方並不安全。一種類似狗的生物成群結隊到處遊蕩。有一次她被困住了,不得不點燃草地,跟那些狗在圓球的鏡面之間玩捉迷藏。這一段威爾讀了好幾遍,讓他既想笑又想哭。對瑪塔來說,這不過是她力求生存的經歷中的一部分。她往北走到柬埔寨山脈的山麓地帶。耶琳就是在那裡找到了她的第三個石堆。

  瑪塔沿著內海時而徒步,時而航行。她在被放逐兩年之後到達了維和者的圓球。最後六百公里是翻越柬埔寨山脈。她仍是個樂觀主義者,然而她的用詞有時帶著自我嘲諷。她一開始打算步行穿越半個世界,最後到達出發點以北不到兩千公里的地方。儘管中途停留了一年,她腳上的碎骨並沒有完全癒合。恐怕直到獲救為止(她慣常的說法),她都得一瘸一拐地走路。每經過一天漫長的步行之後,她總是很痛苦。

  但她有一些計劃。維和者圓球位於一個直徑一百五十公里的地面被玻璃化的平原中央。即使到了現在,那裡也沒完全恢復生機。她第一次進入時,滑橇上載著所有的食物。

  那圓球並不特別大,直徑也許有三百米。但它周圍的環境很壯觀,萊麗亞;我原本不記得這些細節。它在一個小湖裡,湖的四周有一圈整齊劃一的懸崖。懸崖外圍則是一層層同心圓狀的山脊。我爬到懸崖邊,向圓球望去。我的影子回望著我,我們互相揮手致意。壕溝與環牆使它看上去就像一顆鑲嵌在底座上的珠寶。沿環牆均勻分佈著五顆較小的寶石——那是包含我們探查設備的圓球。不管是誰——或者什麼——放逐了我,把它們也鎖了起來。但多久呢?那五個圓球應該有很高的閃躍頻率。我仍然無法相信,有誰能夠篡改我們的控制系統,使躍遷長度大於幾十年。

  如果我被維和者救了,那豈不成了笑話?!他們以為自己做了一次五十年的躍遷,就會重新開始新的統治。不料卻來到了一個空蕩蕩的世界,並發現只剩下了一個納稅人,那將是多麼的令人震驚!想想倒也有意思,但我寧願被你救起,萊麗亞……

  珠寶的底座上有裂開的地方。南邊有一道瀑布注入湖中。水從北牆的一條裂縫流出。湖水非常清澈,我可以看到湖裡的魚。有些地方懸崖坍塌了。看上去那可望成為肥沃的土壤。在整個被破壞的地區,這裡也許是最適合居住的地點。如果我必須停下,萊麗亞,我認為此處實在是再好不過了。它最有可能受到監視,同時又處在易於觀察的玻璃化平原中央。(你覺得要是用占地面積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字寫上「某某到此一遊」,我們在拉格朗日五區的智能設備會不會有所反應?)

  因此,這裡將成為我的永久基地,直到我獲救。我覺得我能將它改造成一個適合居住的好地方,萊麗亞。

  瑪塔確實做到了。最初十年間,她取得了穩步進展。她五次跋涉到玻璃化區域之外,先是為了必需的種子和木材,後來則是為了引進一些朋友:她向北走了三百公里,那裡有一個大湖。湖裡有漁猴。她現在懂得了它們的母系氏族結構。不難發現三隻一組的漁猴常常沿著湖岸遊蕩,尋找著比它們大的兩條腿生物。漁猴們喜愛環湖。到了第十二年,漁猴數量已經十分可觀,每年都有一些離開,順河而下。

  她經常從環牆上的小屋裡觀察它們:

  湖水和圓球中交錯倒映著環牆和我的小屋,還有我們在圓球中的監視設備。漁猴們喜歡逗弄自己的影子。它們常常沿著湖裡那個圓球的表面遊動。我敢打賭,即使隔著皮毛,它們也能感覺到反射的體溫。我不知道關於鏡子裡面的世界有什麼樣的神話……是的,萊麗亞。多愁善感是一回事,幻想是另一回事。但是,你知道,我的漁猴比黑猩猩還聰明。假如離開文明之前就見到它們,我會相信它們將進化出人類的智慧。唉,經過這麼多的旅行之後,我有了更深的瞭解。短期來講,對水的適應性能帶來更多益處。再過五百萬年,它們將像企鵝一樣敏捷——卻不會聰明多少。

  瑪塔給最友善和最古怪的漁猴取了名字,總是有一個修伊、一個杜伊和一個盧伊,其餘的她使用人名。威爾發現自己在嘿嘿竊笑。多年來,已有幾個胡安·尚松和傑森·馬奇——通常都是最難以掌控的聒噪者。也有一系列陸黛拉——全都瘦小、蒼白、害羞。甚至還有一個威爾·布萊森。威爾將這一頁讀了兩遍,嘴唇上帶著顫抖的微笑。漁猴威爾是長著黑色毛皮的大個子,甚至比雌性族長還要大。它本可以搶盡風頭,但大多數時候只是獨自觀察著所有其他漁猴。它偶爾會打破拘謹大鬧一番,一邊吱吱狂叫,一邊沿著環形牆的邊緣奔跑,拍打著自己身體的兩側。跟第一個杜伊一樣,它屬￿被排擠者,對瑪塔尤其友好。它跟她相處的時間比任何其他漁猴都多。它們全都會模仿她,但它是最成功的。她甚至還給它找了一些能真正幫上忙的活幹,讓它拖拽小包裹。它玩得最出色的遊戲是建造錐形小石堆,形狀跟瑪塔用來儲藏已完成日記的一模一樣。瑪塔從來不曾說過它是她的最愛,不過她似乎確實很喜歡它。大約第十五年,在她最後一次遠征之後,它就消失了。

  我絕不會拿你的名字命名我的小朋友,萊麗亞。漁猴只能活十到十五年。當它們逝去時總是令人很傷心。我不想跟一隻叫耶琳的漁猴共同經歷這樣的時刻。

  隨著歲月的流逝,瑪塔在日記上集中了全部精力。從這裡開始,日記堆積至上百萬字。她給了耶琳許多建議,其中說了一些有趣的事:勸說耶琳在新墨西哥人處於實時狀態時提升起維和者圓球的是菲爾·吉內特。「鏟灰事件」背後的策劃者也是菲爾·吉內特。吉內特始終爭辯說,成功的關鍵在於毫不含糊地對低科技者保持威嚇。瑪塔請求耶琳別再聽他的意見。大家已經夠恨我們,夠怕我們了,即使我們的作為像是聖人。

  到了中期,她寫的根本已經不是日記,而是一組隨筆故事和詩歌、散文。她至少在素描和繪畫上也花了同樣多的時間。有許多幅環湖和圓球的圖畫,處於不同的光線之下。有些風景畫是基於她遠足時所作的素描。還有許多漁猴的肖像和瑪塔的自畫像。其中一幅,畫家跪在環湖邊,一邊作畫,一邊朝著自己的倒影微笑。

  威爾意識到,儘管瑪塔有情緒低落的時候,也有身體上的痛苦,以及偶爾的驚恐萬分,但大多數時候都很快樂。她甚至說:

  假如我獲救,所有這一切就好像消遣,在我已經活過的兩個世紀上再加幾十年而已。假如不能……那麼,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回來。我要你知道,我想念你,但這裡也有樂趣。把所有的圖畫和詩歌當作我的憑證和禮物吧。

  這不是給威爾·布萊森的禮物。他試圖全部通讀一遍,但到下午時,他便實在無法繼續下去了。下次他要讀一讀中間那些快樂的日子。也許下次他可以跟她一起歡笑。此刻,他只感覺迫切需要瞭解瑪塔·錢·科羅勒夫的最後歲月。他一邊將數據終端往後翻,一邊獨自尋思著。跟瑪塔不同,他知道最後結局,然而他逼迫自己從瑪塔的視角再經歷一遍。他內心深處是否有一個瘋狂的念頭,讀她的文字就能將一部分痛苦轉移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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