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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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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氾濫的技術,缺失的天分 査理格的「創新寫作課」成了羅伯特·顧在費爾蒙特高中首個星期中的情緒最低點。羅伯特還清楚地記得他自己的高中歲月。那是1965年,上學仍是件愜意的事——除了數學和自然科學課,反正他對這兩門課也不怎麼在乎。基本上,他也沒做過什麼功課。他隨手寫成的詩作已經足以讓那些可憐的老師嗟歎,覺得有他這麼一個學生是上帝的眷顧,並且引以為榮。 但是,在這個嶄新的世界中,他在學生們的作品中只能看到一小部分所謂的「寫作」。而且,他確信,他們也不會懂得如何欣賞他的詩作。 羅伯特坐在教室的邊緣,把玩著瀏覽紙消磨時間。和平常一樣,孩子坐在教室左側,老年學生在右側——一幫失敗者。他記住了幾個新名字,甚至還和那個叫向的女人聊了幾句。她說要退選查理格的寫作課,因為沒有勇氣在眾人面前表演。她唯一懂得的就是已經過時的工程知識,但至少她還足夠清醒,知道自己是個失敗者,不像溫斯頓·布朗特——所有人中最大的失敗者。偶爾,他能捕捉到溫斯頓往這邊看的目光。每到這時,羅伯特就會在心裡嘲笑他。 教室前方,查理格正在誘騙今天的首個表演者,「我知道你一直在練習,胡安。讓我們看看你的能力。」 胡安站起來,走到舞臺中央。在精工課上和老年學生聊天的就是這孩子,羅伯特記起了他誠懇得有如推銷員般的表現。他猜這孩子的能力低於平均值,就像羅伯特上高中時碰到的那些肄業生一樣。但是,在二十一世紀,能力低下不再成其為藉口,查理格似乎對他抱著很高的期待。男孩遲疑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搖晃胳膊。羅伯特什麼都沒看出來。「我不知道,查理格女士,我的作品……嗯……還沒定稿。」 査理格女士耐心地點點頭,並示意他繼續。 「好的。」男孩眨巴著眼睛,擺胳膊的方式也顯得更加慌亂。他不是在跳舞,也沒說話。但查理格向後靠在桌子上,不斷地點著頭。課堂上的大多數人都以類似的神情關注著他。而且,羅伯特還注意到,他們的點頭方式似乎和著某種音樂的節拍。 該死。又是那種他看不見的玩意兒。羅伯特低頭看著自己那張神奇的大頁書寫紙,試探著點擊了本地瀏覽選項。瀏覽器和他記憶中的樣子差不多,但多了幾個下拉菜單,允許他選擇不同的「視點」,就是那種幻境似的疊加圖層。他點擊了「胡安·奧羅斯科的演示」。第一個圖層看上去像是塗鴉,充斥著對胡安演示的點評,和從前孩子們在課堂上偷偷傳遞的小紙條基本上屬同一類東西。他選擇了另一種視點。哈,這裡展示的是男孩站在音樂會的舞臺上,他身後的教室窗戶外面成了一座大都市,教室裡的人仿佛置身於這座大都市內一座高樓的頂層。羅伯特的手撫過瀏覽紙邊緣。對,有聲音。比家裡的音響微弱得多,但是……是的,是音樂聲。一開始像是瓦格納的音樂,接著又變成了行軍曲。瀏覽紙上的視窗內,男孩影像的四周覆蓋著彩虹。一團團白色的絨毛——是雪貂嗎?——隨著他的每次擺手跳動著。現在,所有的孩子都在笑。胡安也在笑,他的手擺動得越來越瘋狂。白色絨毛密密麻麻,覆蓋了整個地板。音樂也瘋狂起來。絨毛混合在一起變成了雪,微型龍捲風把它們從地板上吹起。男孩放慢了節奏,音樂變成了催眠曲。雪閃著光,隨著音樂的消失昇華成了空氣。此時,在羅伯特的瀏覽器窗口中,男孩又恢復到了平常的樣子,站在教室前方。 胡安的觀眾們禮貌地鼓著掌,還有一兩個人尖叫了幾聲。 「非常好,胡安!」查理格說道。 這和羅伯特在二十世紀看到的廣告一樣令人難忘,但同時它在實質上又缺乏邏輯和連貫性,只是一堆特效的堆砌。氾濫的技術,缺失的天分。 查理格向學生們講述了胡安作品中的一些細節,還和顏悅色地詢問胡安對自己的作品有什麼打算。她建議他找個同學一起合作(合作!),在作品中加入文字。 羅伯特偷偷地環顧教室。窗外是秋天的北方縣,草木凋零的棕色山坡。陽光普照大地,微風帶來了金銀花的香味。他能聽到孩子們在遠處的草坪上玩耍。但教室本身卻是個廉價的塑料建築,完全缺乏審美情趣。是的,學業很輕鬆,同時又無聊得令人麻木。他有一篇作品就是描繪這種感覺的。強制的禁閉。無盡的時光浪費在無聊的聽講上,與此同時,整個世界卻在外面,等著你去發掘。 大多數學生似乎都在聽查理格的講授。是裝出來的嗎?但每當這個女人隨意點名讓學生回答問題時,她總能得到——儘管有時會有延遲——相關的答案。 隨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 「……今天得早點下課,所以只能再看一個展示了。」查理格女士說。她剛才都在說什麼?該死。查理格正注視著他,「請展示一下你的作品,顧教授。」 *** 胡安倒在椅子上,幾乎沒怎麼聽查理格的分析。公開講評的時候,她總是很客氣,但大家發來的批評信息已經快把他淹沒了。只有拉德諾雙胞胎貼了些好話。教室後排有個把自己模擬成兔子的人正沖著他笑。那是誰?他轉過頭來,身子在椅子裡埋得更低了。 「……所以只能再看一個展示了。」查理格女士說,「請展示一下你的作品,顧教授。」 胡安向顧坐著的地方看去。他能做什麼樣的展示呢? 羅伯特·顧似乎也有相同的疑問,「我真的沒有能讓同學們……欣賞的東西。我不會做聲畫效果。」 查理格爽快地笑了笑。只要她沖著胡安這麼笑,他就知道找什麼藉口都沒用。「別說了,顧教授。你曾經——你是個詩人。」 「是的。」 「現在我給你指派了功課。」 顧看上去很年輕,但當他抬頭盯著查理格女士時,他的目光中充滿了力量。老天,查理格瞄上我時,我要能這樣盯著她就好了。這位年輕的老人沉默了一小會兒,隨後平靜地說:「我寫了一小段,但我說了它沒有——」他的目光掃視著教室,在胡安身上稍稍停了一下——「你們期望的圖像和聲音。」 查理格做了個手勢,讓他走上前來,「你的文字同樣能出彩。請到這兒來。」 幾秒鐘後,羅伯特站起身,沿著階梯走了下來。他走得很快,走路時身體一沖一沖的。各種開玩笑的帖子在四處傳遞。查理格一貫要求學生注意力高度集中,這一刻,學生們總算達到了她的要求。 查理格給羅伯特·顧讓出了位置,他轉身面對學生。不用說,他還不會召喚詞匯視窗,但他也沒有低頭看他的瀏覽紙。他只是望著學生們說:「一首詩,三百個單詞。我給你們描繪北方縣的風景,由近及遠。」他抬起手臂,指著敞開的窗戶。 隨後他開始……說話。沒有特效,沒有文字在空氣中滑動。而且,他也算不上是真正在吟誦詩,因為他的聲音並沒有什麼抑揚頓挫。羅伯特·顧只是說了說學校周圍的草坪,在草坪上不斷兜圈子的小割草機;青草的氣息滲入早晨的霧靄;遠處的山坡在蜿蜒的溪水中浴足……全是你每天都能看到的東西——當然,是在沒加任何疊加圖層的情況下。 緊接著,胡安再也感覺不到每個具體的詞語了。他看見了,和他的網衣展示同樣真切。他的意識飛到了小山谷上空,沿著溪流的河床溯向上游,幾乎到了金字塔山的山腳……就在這時,羅伯特突然停止了講述,胡安一下子回到了現實,回到了查理格女士的寫作課。他坐在椅子上,頭仍然暈乎乎的。這就是羅伯特的作品,但它比影像強多了,比觸感更真實。它甚至帶來了小溪邊枯萎蘆葦的氣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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