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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愛情與陰謀


  在雅典希爾頓飯店寬敞的房間內,謝教授半倚在床上看完了電視臺的實況轉播。這個結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的表情十分平靜。體育界、新聞界和全世界的觀眾都為這個成績興奮欲狂,其實,這還不是鮑菲的最高水平呢。他和黃教練事先商定,讓鮑菲留下一定的餘地,以後一旦需要,可以輕而易舉地再造成一次衝擊波。
  他同遠在美國的妻子通了電話:「若華,電視報道已經看過了吧,我們成功了。」
  電話裡細聲說:「成功了,我很高興。」便沒了下文。謝可征盯著她微露抑鬱的面容,笑道:「到了這個時刻你還在擔心嗎?一切都很順利,不會有什麼意外的。」
  「但願如此,讓鮑菲常給我來電話。」
  「好的,再見。」
  他掛上電話,暗暗搖頭。妻子方若華是個敢作敢為的職業女性,但隨著年歲增大,她變了,似乎總懷著某種隱隱的恐懼,她的心中始終有一個解不開的死結。他能夠理解妻子,6個兒子的夭亡,肯定會在母親心裡刻下永不癒合的傷口。
  他理解妻子,但決不會放慢自己的步伐,不過,如今他只能孤身一人前進,不大能指望妻子的支持了。
  他把這些不快的思緒抖掉,畢竟,成功之神已經降臨——是多少人垂涎的成功啊,歷史學家們將為他的成功重重寫上一筆。他沒理由在這個時刻跟自己過不去。
  電話鈴響了。屏幕上是田歌的面龐,眼睛發亮,兩頰潮紅,略帶羞澀但口氣堅決地說:「謝伯伯,向你祝賀!」100米決賽後鮑菲有時間嗎?如果他能陪我遊覽希臘的古跡,我會十分榮幸。」
  謝教授微微一笑,他想這個姑娘已經開始了義無反顧的愛情進攻。他也知道兒子已經成了世界名人,熱狂癡迷的美女們會成群結隊跟在兒子身後。不過他十分喜愛田歌,喜愛她不事雕琢的美,喜歡她的開朗和落落大方,也喜歡她是一個中國人。他笑著說:「孩子,我給你一個電話號碼,你自己同鮑菲聯繫吧。要抓緊埃」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田歌羞紅了臉,說:「謝謝伯伯。」
  兩天后,200米決賽結束了。謝豹飛以18.65秒的成績再次奪冠——又是一個世紀性的成績。
  謝旋風再次征服了帕納西耐孔體育場,征服了全世界。這些天來,各國記者最頭疼的問題是,本國語言中的最高級的形容詞詞匯太貧乏了。
  但這次強勁的震盪終於有了第一輪回波,懷疑的暗流悄悄滋生——雖然比起羅伯特·蓋納來說已經晚了兩天。這些懷疑大都未公開,但通過各種渠道頑強地、持續不斷地送到奧委會的上層。終於,在男子200米的獎牌頒發15個小時後,奧委會醫學委員會召開了一次緊急電話會議。出席雅典會議的有德梅羅德親王,有眼下正在雅典的兩名委員萊夫·卡內因和阿部康成,奧委會主席安妮塔·德弗朗茲也列席了,其他委員是通過電話參加討論的。
  德梅羅德親王:這些天,在運動員中和體育醫學界裡,對鮑菲·謝的異乎尋常的成績多有議論。我想首先說明一點:鮑菲·謝已進行了超強度的興奮劑檢查,無論是奧委會檢測中心的官方報告,還是萊夫·卡內因小組的私人性質的報告,其權威性都無可懷疑。但鮑菲·謝的成績確實太異乎尋常了。我們召開這次緊急會議,是想探討一下,我們的監督體系有沒有什麼不易察覺的漏洞。
  萊夫·卡內因:請允許我介紹一下我們小組的工作。自耐克公司向我們提出請求後,我就派助手理查德·科恩與鮑菲·謝生活在一起。不,用這個詞份量太輕了,臨行前我對他的命令是,你要象螞蟥一樣時時刻刻叮住他,陪著他吃飯、睡覺和上廁所。可以負責任地說,至少在賽前兩個月中,鮑菲·謝沒有服用任何興奮劑,也沒有使用任何禁用方法,如抽血回輸。
  德梅羅德親王:有消息說,他的中國教練讓他口服和外用某些中藥。
  萊夫:科恩對這些中藥進行了全程監督,並取有樣品,我都作過仔細的化驗,沒有什麼異常的東西。鮑菲常常在賽後用中藥湯洗腳,它確實能有效地幫運動員從疲勞中恢復,但也僅此而已。
  戴爾·瑪茲(劍橋大學體育生理學家):我想大家不必回頭看了,已有的檢查報告和結論完全可以信賴。按我的揣測,如果——請注意我用的是虛擬語——如果鮑菲成功真的有什麼蹊蹺,他一定是使用了某種不為人知的、全新的興奮劑或方法。順便說一句,謝的父母都是很有造詣的生物學家和醫學科學家,不過,我說明這一點,並不是想做什麼暗示。
  德梅羅德親王:假如真的如你所說,這種新的藥品或方法會是什麼?
  戴爾:毫無頭緒。可能是食用一種高能食品?或是發明了把腿部慢肌轉變為快肌的方法?親王殿下,與會諸位都是高水平的醫學專家,但他們的特長是『防禦』而不是『進攻』。如果想預測新的興奮劑或禁用方法,最好諮詢一些最前沿的生物學家、遺傳學家、分子生物學家,比如……鮑菲的父母。
  陳日曦(北京協和醫院生理學家):建議本委員會組織一個專家小組開始工作,這個小組可以吸收委員會之外的人士,就是戴爾先生所說的『擅長進攻』的專家。但這屬￿探討性質的工作,所謂遠水不解近渴,對謝豹飛來說,還是執行無罪推定的準則吧。
  安妮塔·德弗朗茲主席:我們正是這樣作的。鮑菲的獎牌已經發放。在沒有得到確鑿的證據前,任何委員不要發表反面的言論,哪怕是暗示。
  德梅羅德親王:這是我和主席的共同意見。謝謝各位。
  在向那座愛情要塞發起進攻之前,田歌已經抱定破釜沉舟的決心。她可不是自卑,她對自己從來都有十足的信心。但是……想想吧,謝豹飛已成了世紀性的英雄,成了眾多美女瘋狂追逐的目標。他能接受自己的愛情嗎?
  但她沒料到這座要塞竟然不攻而破,任由她的美豔之旗在城頭獵獵飄揚。從謝伯伯那兒要來謝豹飛的電話號碼後,田歌努力提煉自己的信心,對自己的第一句言辭反復考慮,她要在中國姑娘的羞澀心許可範圍內大膽地進攻。但事件進程出乎她的意料。
  電話順利掛通了,謝豹飛的頭像出現在屏幕上,圓圓的腦袋(與豹哥真的很相像),英氣逼人的面孔,聰睿的眼神中多少帶點冷漠和疲倦。大賽甫畢,他還沒來得及休整好呢,也許這幾天他已經被崇拜者們追得無路可逃了。田歌的心臟忽然狂跳起來,準備好的見面辭全都拋到爪哇國裡。她想自己的尊容一定傻透了,禁不住滿面通紅。屏幕上謝豹飛脫口而出:「我的上帝!」這句話是用英語說的,他隨即轉用漢語,「謝天謝地,我正發愁怎麼在人海中找到你呢。我真該當時就讓你留下地址。當然,在奧運決賽前的時刻,有這樣的疏忽是可以原諒的。」他笑了,笑容象秋天的天空一樣明朗,「你怎麼知道了我的電話號碼?為了擺脫記者們的糾纏,這個號碼是嚴格保密的。不不,你不用回答,我更願是冥冥中的上帝之力,是上帝把你送到了我的身邊。請問你的名字?」
  田歌這才說出第一句話:「田歌,田野的田,歌曲的歌。」
  「多美麗的名字。你是中國人吧。」
  「對。」
  「我一眼就看出了,你的風度、你的微笑,都有很濃的中國味兒。其實,我父母都是身在異國的中國人。我的中國話說得還可以吧。」
  田歌由衷地稱讚道:「說得真好,標準的北京話,還多少帶點京油子的味道呢。」
  「這兩天我一直在盼著你能來電話——雖然我明知道你不會有我的電話號碼,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堅信你會來電話的。這也許就是緣份吧。你能允許我去拜訪你嗎?」
  田歌的心頭又猛跳了幾下,她並不想掩飾,快樂地說:「當然,我很高興你來。」
  「以後幾天的日程你怎麼安排?」
  「還沒有安排。」
  「那好,從現在起就由我安排吧。你知道嗎?從看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告訴自己,這正是我尋找了100年的女神。」
  田歌已恢復了爽朗和自信,她調皮地抿嘴一笑:「100年?你老人家高夀,有125歲了嗎?」
  謝豹飛哈哈一笑:「我是把前生的100年也算上了。不管怎麼說,我是不會放過你了。
  不管你是否有情人,是否已經訂婚,甚至是否結了婚,我都不管,我一定要得到你。」
  聽到這帶有三分蠻橫的愛情宣告,田歌十分感動。她脈脈含情地盯著他,低聲說:「我既沒有情人,也沒有結婚。不過我想,今天已經找到了我的另一半。」
  從屏幕上看,謝豹飛扭頭和剛進屋的一個中年男人商量了幾句,那位大概就是他的教練了。然後他性急地說:「田歌,你現在在哪兒?我馬上就開車去接你。」
  200米決賽一結束,謝豹飛就和教練一起搬出了奧運村。奧運村的生活太不自由,單單進門時的搜身就令他難以忍受。如果不是教練在身邊調和,他早就和搜身的警察幹上了。不過他也沒搬到父親住的希爾頓飯店。從童年起,父親就是「父道尊嚴」的化身。他當然愛自己的兒子,但這種愛常常嵌在「理性」的方形框子裡,和他隔著一層距離。剛才他對田歌說「父親是身在異國的中國人」,實際是帶著調侃之意的。
  他和教練搬到辛格塔馬廣場附近的一家普通旅館,使用化名登記,為的是儘量避免記者的追蹤,也為了避開那些狂熱的女性們。這會兒黃教練已經上床,盤腳靜坐,瞑目沉思。他一直不知道黃伯伯練的是瑜伽還是氣功。教練是爸爸從大陸中國聘來的,那時他才7歲,相處了18年,他們已經儼然是一對父子了,甚至在他心裡,教練比親生父親更親近一些。小時候,只要看見伯伯盤腳打坐,他就偷偷捅他的耳朵,伯伯從不生氣。
  這些回憶令他展顏一笑。教練也睜開了眼睛笑問:「誰的電話?是個中國姑娘?」
  「對,一個女神,一個活的、沒有斷臂的維納斯女神。她叫田歌。」
  黃立均知道,這必然是決賽那天向豹飛獻花的中國姑娘,他對那個姑娘印象頗佳,便追問道:「這幾天怎麼打算?」
  「我要陪她痛痛快玩幾天。7天以內無論有什麼事你一概替我擋駕,別讓那些記者煩我。」
  「好的,你放心去吧。」
  謝豹飛還沒有經紀人,一應雜事都是教練代為處理。他交待道:「耐克公司的第一筆款子大概已經到了,我在利物浦船廠定購的遊艇也早已峻工。你把手續清一下,讓船廠即刻把船送過來,我想送給田歌。」
  黃教練注意地看看他,看來他真被丘比特射中心臟了。他欣喜地說:「這些事我會處理的。豹兒,大賽之後是該輕鬆幾天,但凡事不可過度,遇事不要衝動,你要記住我的話。」
  「我會記住的。」
  兩個小時後,一對戀人已經到了著名的雅典衛城。謝豹飛今天穿一身倫敦菲利浦公司的運動休閒裝,瀟灑飄逸。田歌仍是一身素裝,白色運動衫,白色短褲,白色旅遊鞋,外加一頂白色遮陽帽,這身行頭使她看起來像一個調皮的中學男生。
  謝豹飛租了一輛豪華的白色法拉利跑車,為了避開記者,他一直帶著一副碩大的墨鏡,不過田歌時刻能感受到墨鏡後熾熱的盯視。身體相接觸時,兩人都感到強烈的電擊感。十分鐘後,兩人已經像孩提之交那樣熟稔了。田歌歎息著,也許這就是老人常說的前世姻緣吧。
  參觀衛城的第一站是台伯農神廟,這是公元前447年-431年建造的,主祭神就是赫赫有名的智慧之神雅典娜。希臘是舉世著名的大理石之鄉,各種古典建築都脫不開大理石的恩澤,台伯農神廟也是如此。這個長方形的白色聖殿,正面是主室,背面是處女宮,四周立有46根精美的浮雕石柱,簷壁上也有精美的浮雕。這裡原來還供奉有雅典娜的塑像,是古希臘著名雕刻家菲迪亞斯用黃金和象牙雕成,她頭戴金盔,手執長矛和圓盾,盾上盤著雙目耽耽的巨蛇。可惜,這座雕像已經被盜走了。
  謝豹飛挽著戀人,低聲講解著簷壁浮雕的內容:這一幅是講雅典娜的出生,這一幅是朝拜女神的遊行場面。
  「這一幅是什麼?」
  田歌仔細辨認著:「是雅典娜和海神波塞冬?」
  「對。兩個神只爭奪雅典城的命名權,波塞冬向城市贈送一匹天馬(象徵征服),雅典娜向城市贈送一株橄欖樹(象徵和平)。愛好和平的雅典人判雅典娜獲勝,於是該城就以她的名字命名。」他笑道,「市內有一座著名的阿雷奧伯格法院,據說就是雅典娜親手創建的。在希臘,神話和現實常常洇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彼此了。」
  田歌羡慕地望著他:「雅典你來過吧。」
  「嗯,來過兩次。我在田壇上還未出名時,父親常常自掏路費讓我去各個大賽現場觀摩。像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97年雅典世界田徑錦標賽,2001年溫哥華世錦賽,我都去了。」他補充道,「我父親在商業上比較成功,他的名下有兩個中型的生物產業公司。」
  台伯農神廟北面是埃雷赫修神廟,一幢造型別致的建築,6根巨大的大理石柱托著整體的大理石屋蓋。田歌正在嘖嘖驚歎時,豹飛潑了一盆冷水:「這不是真品。由於城市廢氣的嚴重腐蝕,真品只好取下來了。雅典的污染極為嚴重,比你們中國更厲害。」
  這句話聽起來不大順耳,田歌不由皺起眉頭,不過細想起來卻無從反駁。中國的工業污染是不爭之事實,謝豹飛是美國人,他也當然不會說「咱們中國」。但田歌仍覺得這句話相當剌耳。謝豹飛對她的芥蒂毫無覺察,仍興致勃勃地講解著,不久田歌也就釋然了。
  接下來他們參觀了無翼女神廟,著名的古劇場和衛城博物館。豹飛雖然只比田歌大3歲,但已經是個見多識廣的成熟男人了。他娓娓講述各個景點的歷史,穿插著奇異多彩的希臘神話,還要加上一些個人的獨特觀點:「希臘神話和東方神話不同,在古希臘人的神界裡,同樣有陰謀、通姦、亂倫、血腥的復仇、不計生死的愛情……一句話,希臘神話中還保留著原始民族的野性。對比起來,漢族神話未免太『少年老成』。」他沉思著補充,「也許希臘人的野性還不太足,也許雅典建城時該選取天馬而不是橄欖枝,那樣希臘就不會有上千年的衰落,雅典娜的塑像也不會被人偷走放在大英博物館裡。」
  如果說剛才謝豹飛的話曾使田歌心存芥蒂,這番話又把兩人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兩人吃了午飯,漫步到城腳下,那裡是著名的阿蒂卡斯露天英雄劇場,每年8月有演出盛會。這會兒劇場裡萬頭攢動,舞臺上正上演著希臘現代文豪尼科斯·卡贊紮基所寫的古典悲劇《奧德賽》。驕陽如火,劇場的氣氛也如氣溫一樣高漲。謝豹飛忽然瞥見一行人從劇場出來,個個衣冠楚楚,走在前邊的是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婦人,穿著按古典風格設計的時裝。他認出這是希臘申奧主席、船王妻子吉亞納·安格洛普洛斯,在她身後是希臘體育部長福拉斯。
  不用說,這是東道主領貴賓參觀古跡,她身後的遊客肯定是奧委會委員之類的人物。
  走過兩人身旁時,吉亞納忽然停住腳步,銳利的目光向他們掃視之下,便含笑揮手:「鮑菲·謝先生?」
  謝豹飛仍帶著那個碩大的墨鏡,沒想到安格洛普洛斯夫人會認出他。他忙取下墨鏡,尷尬地說:「你好,安格洛普洛斯夫人。我是想躲避記者。」他好奇地問,「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吉亞納笑了:「我認出了這個漂亮驚人的中國姑娘,她是決賽那天向你獻花的人吧,然後我認出了你的身材和臉型。」她轉向田歌,親切地問,「請問小姐芳名?」
  田歌沒想到她在三天前的一瞥之後竟然認得自己,親切感油然而生,她高興地回答:「田歌。」
  吉亞納執住姑娘雙手,含笑打量著,看得田歌臉龐發燒。人與人的緣分很奇怪,在這幾秒鐘裡,她已經喜歡上這個姑娘了。姑娘美貌天成,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落落大方,清澈的目光透出天真和善良。吉亞納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你們準備在雅典逗留幾天?走前一定到我家作客,再見。」她與兩人握別,又加了一句,「祝你們幸福。」然後匆匆追趕那隊遊客。田歌看著她的背影,低聲問:「我們真的去她家作客嗎?我覺得同她特別投緣。」
  「當然去啦,夫人已經邀請,不去就太失禮了。」
  兩人走下臺階,聽見有人用漢語高聲喊:「田歌姐姐!」三個小夥子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仍背著各自的馬桶包,頭髮亂蓬蓬的,衣服也不甚整潔。田歌很高興在異國能碰到熟人,迎過去笑道:「是你們三位呵,看你們的樣子,這幾天真的露宿街頭?」
  王剛興致勃勃地說:「嗯,比希爾頓還舒服呢。這兩夜很有心得,我們經過研究發現,希臘的星圖和中國的基本一樣,希臘的月亮也和中國的一樣大。」他笑著問,「費先生和田先生呢?」
  「還在賽場觀陣。今天可能是羽毛球決賽吧,中國男隊對丹麥,女隊對馬來西亞。」
  三個人偷眼盯著田歌的同伴,那個戴著碩大墨鏡的男人。王剛悄聲問:「這是誰?」
  田歌猶豫片刻,用英語問鮑菲:「這三位是我同機到雅典的中國夥伴,你是否願意我向他們介紹你?」
  鮑菲一直站在圈外打量著三人,這時也用英語問:「中國嬉皮士?」
  田歌笑了:「不,他們這幾天露宿街頭,所以外貌比較狼狽。」
  謝豹飛點點頭,取下墨鏡,向三位伸出手,不等他自我介紹,三個人幾乎同時喊出來:「謝豹飛!」
  三個人幾乎樂瘋了。6只手同時伸出來,七嘴八舌地嚷道:「謝先生,知道嗎?我們都是沖著你來雅典的!你真偉大,你懂中國話嗎?你為咱中國人爭了光!」
  田歌不由蹙起眉頭,這幾位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不過不怪他們,都是國內那些程式化的愛國主義作品給害的。在那些作品中,凡是外國的華人都有濃烈的中國情結,比中國人還中國人。但半天來的接觸之後她已經發現,儘管謝豹飛身上並不缺少中國人情結,但他首先是一個美國人,他在內心中對這些「過於自己人」的讚揚不見得有認同感。不過,不管謝豹飛心中是如何想的,表面上他仍是彬彬有禮。同三個人用漢語交談幾句後,他回過頭用英語問田歌:「需要我幫助他們嗎?我可以資助他們幾天的住宿費。」
  田歌急急喊道:「千萬別!」她的臉龐發燒,匆忙掃視三人,擔心他們聽懂了豹飛的意思。
  好在三個人的英語水平都不行,他們正仰著臉,熱切地等著田歌姐姐的翻譯。田歌松了口氣,急中生智,笑道:「豹飛在問,你們是否要他為你們簽名。」
  三人大喜過望,取下馬桶包急急翻檢著。田歌回過頭笑著用英語說:「豹飛,千萬不要提什麼資助的事。他們並不是沒錢住旅館,只是想為自己的父母省幾個錢。如果你能為他們簽名留念,就是對他們的最好禮物了。」
  三個人已把自己的筆記本和簽字筆遞過來,虔誠地看著他們的偶像。謝豹飛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中文和英文名字,三人把筆記本珍惜地裝好,再次握手致謝。臨別時王剛俯在田歌耳邊輕聲說:「謝謝田歌姐姐,幹得好,這樣的英雄不能讓外國女人搶走!」
  他們樂哈哈地走了。田歌雙頰暈紅,心中卻是甜滋滋的。謝豹飛目送著三人的背影,評論道:「快樂的年輕人,是嗎?」
  田歌高興地挽住他的手臂。
  坐上法拉利跑車後,田歌問:「下一站到哪兒?」
  「到比雷埃夫斯海港,我要送你一件小禮物。」謝豹飛輕描淡寫地說。
  「小禮物?為什麼要到比雷埃夫斯港?」
  謝豹飛已打開了停車制動器,取下墨鏡扔在駕駛室的雜物臺上:「到那兒你就知道了。」
  汽車一出停車場就飛快地加速,很快就達到180公里的時速。田歌看著車內豪華的裝潢,撫摸著用澳大利亞小牛皮精工製作的座墊,在心中暗想,豹飛確實是典型的「揚基」性格。中國司機開車講究平穩起動,減速停車,尤其是對這輛昂貴的法拉利,不知道要寵到什麼樣呢。但謝豹飛卻從不講這些規矩,即使是僅僅20米的挪車,他也是急加速後再急刹車,弄得田歌頭暈目眩的。和中國人比起來,他顯然有更強的野性,他的生命力要更加強悍,不過,這正是田歌所看重的。
  汽車開上了濱海大道,她發現豹飛一直皺著眉頭,頻頻地看反光鏡。她擔心地問:「怎麼了?」
  豹飛簡捷地說:「似乎有人跟蹤。就是後邊那輛紅色的菲亞特,從停車場出來似乎就跟上我們了。」
  他加快車速,後邊的菲亞特也加速追上來。他減慢車速,菲亞特加快車速超過他們,但在越出半個車頭後,菲亞特也減慢車速,與法拉利保持並行。一個穿大方格襯衣的中年男人從車窗裡探出身子,對準法拉利的前擋風玻璃頻頻拍照。這是那些被稱為狗仔隊的討厭記者,他們是寄生在名人身上的跳蚤,死皮賴臉地糾纏著電影明星、體育明星、政界要人……拿他們的隱私去賣大價錢。至於這些隱私被爆光後是否會造成別人的痛苦,他們是從不往心裡去的。上個世紀末,威爾士王妃黛安娜——這原是一個希臘女神的名字——在狗仔隊的追逼下車毀人亡,一時惹起公憤,那些愛搞花邊新聞的報紙才不得不有所收斂。但僅僅一年後,他們(報紙和狗仔隊)又故態復萌了。
  謝豹飛憤怒地落下車窗,作手勢讓他們滾蛋。那個傢伙不但毫不收斂,反倒趁著車窗落下的機會拍攝得更起勁了。謝豹飛勃然大怒,立即踩下刹車,田歌的身體驟然前沖,幸虧安全帶拉住了她。靜下神看看,菲亞特已經超到前邊,豹飛駕著法拉利從內側超過去,猛打方向盤,狠狠撞擊菲亞特的內側。菲亞特車內的人驚恐萬狀,田歌也急急喊:「不要這樣,豹飛,不要這樣!」
  謝豹飛兩眼噴著怒火,毫不理會她的勸阻,仍是一下接一下地猛撞。那輛車最終躲閃不及,從路堤上翻下去,打個滾,四輪朝天地紮在河灘上。謝豹飛大笑著開車走了,田歌從後視鏡裡向後張望著,擔心地說:「他們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停車看看吧。」
  謝豹飛笑道:「這些狗仔們的命長著哪,不管他!」
  比雷埃夫斯港桅檣如林,有各國的客輪和貨船,也有不少私人帆船或快艇,它們麇集在一起,遠遠看去像是挨肩擦背的天鵝。謝豹飛停下車,先用車內通話器打了個電話:「我已經到了,開過來吧。」兩人走下車,繞到車前看看座車的車況。一個車燈被撞碎了,保險杠也被撞癟,這輛昂貴的法拉利這會兒像是一個可憐的瞎眼塌鼻的乞丐。謝豹飛用英語罵了一句粗話,便掉頭不顧。
  他拉著田歌來到岸邊,走上棧橋,一艘遊艇從船堆裡開出來,緩緩靠上碼頭。田歌的眼前突然一亮。這是艘極其豪華的新船,形狀奇特,渾身亮光閃閃,兩座高大的金屬圓筒立在船體中央,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田歌的目光很快被吸引到船首,那兒有三個新漆的中國字:田歌號。制服筆挺的船長在駕駛室裡向他們行著注目禮。田歌看看謝豹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謝豹飛很高興自己的禮品所造成的效果,微笑著側身說:「請吧,田歌號的主人,這就是我送給你的小禮物。」
  田歌踏上甲板,雙腳輕飄飄的,就象踏在夢幻中。一個面目俊秀的年輕姑娘迎候在艙門處,微笑著向他們行禮。謝豹飛介紹道:「她叫瑪魯婭·卡斯塔,希臘人,是船上的女僕。」
  瑪魯婭恭謹地側身讓開,謝豹飛領她來到駕駛室:「這是船長彼得·米諾斯,也是你的雇員。以後兩人的工資就由你開了。」他開玩笑地說。船長正扶著舵輪,把船駛離碼頭,他取下嘴邊的煙斗,向兩人點頭致意,又專心於駕駛。
  謝豹飛領她走遍全船,詳細解說著。他說這艘船是最新式的太陽能帆船,主要是以太陽能為動力,船艙上鋪的黑色平板就是最新型的太陽能集光板。船中央那兩個直立的異形圓柱是新式船帆,調節兩個圓筒的相對位置就能適應不同的風向。這艘船僅使用太陽能和風能就可以達到30海裡的時速,如果啟動備用的柴油動力系統則可達到50海裡。
  田歌癡迷地走過一個又一個房間,撫摸著亮燦燦的銅欄幹、一塵不染的牆壁、臥室中豪華的雙人床,覺得心頭過多的幸福直向外漫溢。她脫下高跟鞋,走在精細的波斯地毯上。兩人走進起居室,謝豹飛打開保險箱,取出一疊文件遞給她:「這是田歌號的產權證書,從現在起,這艘船已經屬￿你了。」
  她茫然看著用優質道林紙打印的證書,還有一把有船錨雕飾的金鑰匙,不知為什麼,覺得心頭十分沉重。「豹飛,我不能接受這個禮物,它太貴重了。」她苦惱地說。
  她沒料到這句話竟使豹飛勃然變色,他瞪著田歌,怒喝道:「不要說這些掃興的話!」他又看看田歌,勉強壓住火氣,把她擁入懷中,「原諒我的粗魯。我是真心誠意送給你的,希望你能高高興興地收下。」
  田歌感激他的情意,伏在他的胸膛上低聲說:「豹飛,我是一個天性節儉的中國女人。
  只要能得到你的愛情我就滿足了,我不需要這樣昂貴的禮物。難道你要為我破產嗎?」
  謝豹飛笑起來:「不必為我擔心,耐克公司已經把第一筆3000萬美元的款子轉到我的戶頭上了,我想為你把它花光。聽著,把你所謂的節儉天性扔到一邊去吧,我要讓你過上公主般的生活。」
  兩人緊緊擁在一起,熾熱的情欲在兩個身體間共鳴著。田歌從他的懷裡掙出來,笑著問:「啟航吧,今天到哪兒?」
  「我已經安排了7天的游程,將遍訪地中海各個美麗的島域。還有,我已對船長下了無線電靜默令,7天內不會同外界有任何聯繫,讓那些討厭的記者在雅典到處尋找我吧。」
  田歌著急地說:「我總得對豹哥和費先生交待一聲吧,要不他們會急壞的。」
  「可以的,你就用船上的電話。」
  田歌要通了卡贊旅館的電話,錄音機中的合成語音說:「客人外出,請留言。」田歌只好錄下留言:「費先生,豹哥,豹飛送我一艘太陽能遊艇,我們準備在地中海好好玩幾天。為了避開記者,這幾天船上將實行無線電靜默。你們如果要回國的話請走吧,不必等我。請轉告我的父母,我會照顧好自己,並……守身如玉。」
  她掛上電話,興高采烈地說:「啟航吧,第一站到哪兒?」
  「去米洛斯島吧,斷臂維納斯雕像就是在那兒出土的,我今天要給那兒送去一個活的維納斯。」
  《田歌號》拉響汽笛,穿過擁擠的船隻,向外海開去。這會兒遊艇沒有使用柴油動力,速度不是太快,但異常平穩安靜。船頭犁開蔚藍色的海水,在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白浪。天朗氣清,十幾隻白色的海鷗在船後追飛。女僕瑪魯婭走進來柔聲說:「請小姐沐浴更衣,謝先生已經為你準備了各種服裝。」
  衣櫃裡擺滿了各種夏裝、休閒服和晚禮服,看看商標,有法國聖洛朗公司、紀梵希公司,意大利古姿公司,美國蓋普公司的,鞋櫃裡有精美的摩洛哥小羊皮鞋,梳粧檯上放著法國夏奈爾香水和唇膏,還有兩件荷蘭和以色列的鑽戒和項練。田歌皺著眉頭打量著這些東西,顯得無所適從。最後她挑出一套白色的寬鬆式運動休閒服:「就穿這套吧。」
  「好的,小姐。」
  瑪魯婭打開噴頭,調好水溫,服侍她脫下衣服。田歌不習慣這樣的服務,窘迫地沉默著,她總是覺得女僕的目光在燒灼著自己赤裸的後背。她突然問:「瑪魯婭,我能問問你的年齡嗎?」
  「我今年24歲。」
  「我是22歲,那我就稱你瑪魯婭姐姐,你喊我田歌妹妹。好嗎?」瑪魯婭面有難色,田歌央求道:「我不喜歡別人稱我小姐,不喜歡別人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的。行嗎?」
  瑪魯婭高興地同意了:「好吧,田歌妹妹,真的,從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妹妹。」
  瑪魯婭退出了浴室,田歌仰起臉,讓溫暖的水流打在臉上,打在赤裸的乳胸上。生活的變化太快了,令她目不暇接。直到這時她才確信,她真的找到了自己的夢中情人,也踏入了一種新的生活。不管是喜歡還是覺得生疏,你都得去逐漸適應它。她得到的幸福太奢靡了,就像童年看到的那個山崖上的野蜂巢,野蜂釀的蜜太多了,順著山崖向下流淌,而野蜂們還在懵懵然地采蜜和釀造。她的心靈深處有隱隱的不安。
  這些天,費新吾和田延豹仍然泡在奧運賽場中。今天中國又拿了兩塊金牌,女子1 米和男子5000米,金牌總數退到第三位。但只要第四名的德國隊在後幾日賽程中沒有特別驚人的突破,則中國的排行老三已經十拿九穩了。晚上,新華社的穆明請客——這是為那個輸了的東道還帳,老費、田延豹,體操隊的張隊醫,還有兩名熟人,在露天餐廳裡小小慶祝了一下。等費新吾和田延豹灌了滿肚子的拉吉酒,搖搖晃晃回到旅館時,已經夜裡12點了。
  田歌的房間裡沒有人。費新吾回到自己房中,按下放音鍵,聽到田歌的留言:「……我會照顧好自己,並守身如玉。」
  醉意朦朧中,費新吾不禁啞然失笑。這段留言中的最後一句太突兀了,她為什麼突然來了這麼一句話?也許田歌是一時衝動說出來的,也許她是有意把心中的誓言公開,以便親手斬斷自己的退路。不過,總的來說,難得這位現代女郎還保持著可貴的貞節觀。雖然他不大相信,在那樣浪漫的旅途中,在仙境般的山光水色中,一對熱戀的情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田延豹的臉色沉下來。臨出國前,他的嬸嬸和他有過一次鄭重其事的談話,雖然嬸侄間免不了一些外交詞令,但話是說透了。嬸嬸說,田歌不是個輕浮的女孩,當爹媽的信得過。但這次不同,這次她是奔著心中的青春偶像去的,我們擔心她不一定把握得祝對於男女之事,我們不是太古板的人,畢竟現在是21世紀了。但誰知道這位謝豹飛是位什麼樣的人?他會不會玩弄了田歌的感情然後一走了之?當父母的不能看著這種事發生。
  嬸嬸諄諄囑託,你要當好田歌的參謀。好在她是十分尊重你的,對你言聽計從。你一定要幫她把好這個關。田延豹莊重地答應了,其實,即使嬸嬸不說,他也會時時刻刻把田歌護在自己的翼下。
  但他沒料到兩人關係發展得如此迅猛,而且安排了這麼一個與世隔絕的海上旅行,甚至連船上的電話號碼也沒留。這麼一來,他就對田歌失去控制了。費新吾看看他,打趣道:「算了吧,不必擺出這麼一副老父嫁女的苦臉。老實說,開始我就知道,你是攬了一個難以勝任的苦差事。戀人之間那把火只要一燒起來,鐵籠子也會燒穿,何況你這麼一個不尷不尬的堂兄?」他勸慰道,「想開一點兒。我相信謝豹飛是認真的,單看他送一艘昂貴的遊艇,就能看出端倪。再說,我對謝教授印象頗佳,相信他教出來的兒子也不會差。」
  田延豹的臉色緩和了,兩人洗浴後同室而眠。「侍者怕是要把咱們看成同性戀了。」他們打趣道。雖然已是深夜,兩人仍十分亢奮。田延豹曾以為,他對體育的熱情已隨著那個失敗之夜一去不返,但一進了賽場,在熟悉的賽場氣氛中,他身上的「舊電路」在瞬間又接通了。
  每天晚上,他們都要進行一番專題討論,討論主題大多集中在這個罕見的「鮑菲現象」上:為什麼他能把同時代的人遠遠拋在後邊?為什麼他能輕而易舉地突破科學家預言的生理極限?為什麼這個驚人的突破恰恰在弱於短跑的黃種人身上實現?
  像其他人一樣,這次突破也在他們心中引起過隱隱的疑慮。但是對謝豹飛的檢測結果是無可懷疑的,他事先要求對自己實行藥檢,正是為了向輿論證明自己的清白。且不說那些參與檢測的諸位專家的權威、人品和技術造詣了,單單耐克公司參與其事就足以使人相信鮑菲的清白。毫無疑問,耐克公司已在他身上投入了大筆金錢,這個決策必然有足夠的把握,他們不會把這些錢扔給第二個本·約翰遜的。
  無疑,他的兩個記錄會成為兩座突兀的高峰,恐怕多少年內無人能超越,這種現象並不是絕無僅有。68年美國運動員鮑勃·比蒙的世紀性一跳創造了8.90米的跳遠記錄,一直保持了15年。更典型的例子是烏克蘭選手布勃卡,他19歲獲得世界冠軍,34次打破世界紀錄。1991年他打破了6.10米的紀錄——而在此前,不少體育專家論證說,20英尺(6.10米)是撐杆跳的極限。他曾在半年內連續6次打破自己創造的紀錄,每次不多不少,正好1釐米。因為布勃卡有一個靈活的商業頭腦,他的每次出場,耐克公司都要付3 美元的出場費,破紀錄另有重賞。既然如此,布勃卡當然有耐心不緊不慢地跳下去。93年3月21日,他創造了6.15米的新紀錄,這個紀錄到了21世紀,仍是運動員可望不可及的彩虹。
  但撐杆運動和短跑不盡相同,撐杆跳中的撐杆是一個重要因素,一旦在杆的製造技術上取得突破,成績就會來一個飛躍。比如說,布勃卡的成功除了天賦外,也得益於那根複合材料製成的、硬度為220磅的撐杆。
  但短跑卻完全依賴於人的體力,短跑技術早已發展得近乎盡善盡美,它已經把人類的潛能發揮到了極致。眾所周知,水平越高的運動就越難作出突破。比如說,男子百米成績從12秒提高到10秒只用了12年,可是,自1968年突破10秒大關後,37年來成績只提高了0.11秒。而謝豹飛卻在一夜之間把它提高了0.45秒!
  謝豹飛在百米跑中的技術參數他們已經能倒背如流了:起跑反應時間0.119秒,最高速度13.1米/秒即47.16公里(此前的紀錄是劉易斯創造的43.37公里)。這些單項紀錄恐怕同樣無人能破了。他們常常醉心地、不厭其煩地回憶起謝豹飛在賽場上那份矯捷,那份飄逸瀟灑。他們都是內行,越是內行越能欣賞謝的天才和技術。費新吾自嘲地說:「咱們這是禿子借著月亮發光呀。中國人沒能耐,拉個華裔猛侃一通。說到底,他的獎牌還是美國的。」
  田延豹脫了衣服走進浴室,忽然扭頭問:「他會不會是個混血兒?你知道,遠緣雜交——這個名詞雖然有些不敬——常常有遺傳優勢。比如法國著名作家大仲馬是黑白混血兒,他的體力就出奇的強壯,常和狐朋狗友整夜狂嫖濫賭,等別人癱軟如泥時,他卻點上蠟燭開始寫小說。他的不少名著就是這樣寫出來的。」
  費新吾搖搖頭:「不,我側面瞭解過。他是100%的華人血統。」
  三天沒好好睡覺,兩人真的乏了,他們洗浴後準備好好地睡一覺。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拿起電話,屏幕上仍是一片漆黑,看來對方切斷了視覺傳輸,他不想讓這邊看到他的面貌。
  那人說的英語,音調十分尖銳,就像是宦官的嗓音,讓人覺得很不舒服:「是費新吾先生嗎?」
  「對,你是……」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我想有一點內幕消息也許你會感興趣。」
  費新吾向田延豹招招手,喚他過來。他摁下免提鍵,同田延豹交換著眼色:「請講。」
  「你們當然都知道謝豹飛的勝利,也許,作為中國人,你會有特殊的種族自豪感?」
  他的口氣十分無禮,費新吾立即滋生了強烈的敵意,他冷冷地說:「我認為這是全人類的勝利。當然,同是炎黃之胄,也許我們的自豪感更強烈一些。是否這種感情妨害了其他人的利益?」
  那人冷靜地回答:「不,毫無妨害。我只是想提供一點線索。謝豹飛今年25歲,26年前,謝可征先生所在的雷澤夫大學醫學院曾提取過田徑飛人劉易斯先生的體細胞和精液。」
  費新吾一怔,隨後勃然道:「天方夜譚!你是暗示……」「不,我什麼也不暗示,我只是提供事實。謝先生和劉易斯先生正好都在雅典,你完全可以向他們問詢,需要兩人的電話號碼嗎?」
  「謝先生的電話號碼我已經有了,請告訴我劉易斯的。」
  費新吾匆匆記下劉易斯的電話號碼,又尖刻地說:「即使證實了這個消息又有什麼意義?我看不出劉易斯的細胞和謝豹飛有什麼聯繫。」
  那個尖銳的嗓音很快接口道:「請不必忙於作出結論,你們問過之後再說吧。明天或後天我會再和你們聯繫。」
  電話掛斷後很久,兩人都沒話說。那個尖銳刺耳的聲音仍在折磨他們的神經,就像響尾蛇尾部角質環的聲音;那位神秘人物的眼睛似乎仍在幽暗處發出綠光,就像響尾蛇的毒眼。他是什麼居心?他主動地向兩個陌生人提供所謂的事實,而這兩個人既非名人,又不屬新聞界;他清楚地知道謝可征、劉易斯以及這兒的電話號碼,他是怎麼知道的?沒准他有一幫手下在跟蹤這些人。
  田延豹搖搖頭說:「不會的,謝豹飛身上沒有任何黑人的特徵。」
  費新吾恨恨地說:「即使他是用劉易斯的精子人工授精而來,又有什麼關係?我難以理解,這個神秘人物披露這些情況,是出於什麼樣的陰暗心理!」
  但不管如何自我慰藉,他們心中仍然很煩躁,莫名其妙地煩躁。半個小時後田延豹下了決心:「我真的要問問劉易斯,我和他有過一段交往。」
  費新吾沒有反對。田延豹按那人給的號碼撥通了劉易斯的電話,但沒人接,他一遍又一遍地撥著。時間已經很晚,兩人都上床休息,但田延豹不死心,在床上眯上個把小時後,就再打一次。直到淩晨兩點,屏幕上才出現劉易斯黝黑的面孔和兩排整齊的牙齒,他微笑地說:「我是劉易斯,請問……」「劉易斯先生,你好。我是田延豹,你還記得我嗎?2001年世界田徑錦標賽百米決賽中那個倒黴的中國選手。」
  劉易斯笑道:「噢,我記得,我很佩服你當時的毅力。你現在在哪兒?」
  「我也在雅典。請原諒我的冒昧,我想提一個無禮的問題,如果不便,你完全可以拒絕回答。」他簡單追述了那個神秘的電話,「劉易斯先生,你真的向謝可征先生提供過體細胞和精液嗎?」
  劉易斯耐心地聽完後說:「田先生,今天你已是第八個提問者了,我剛回答了七名新聞記者的同樣問題,這事已在輿論界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田延豹和費新吾交換著目光,現在問題更明顯了。那個打電話的人是想掀起一陣腥風惡浪把勝利者淹死。劉易斯接著說:「對,我記得這件事,我是向雷澤夫大學醫學院提供的,那是個嚴肅的學術機構,他們希望得到一些著名運動員的體細胞和精液進行某種試驗。剛才幾名記者都問我,鮑菲的父親是不是那個研究課題的負責人,我的回答是:可能是一名姓謝的華裔,不過這一點我記得不準確。」略停之後,他笑道,「我知道那個多事的傢伙是在暗示什麼。坦率地講,我非常樂意有這麼一位傑出的兒子,可惜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在鮑菲·謝先生身上,你能看到一絲一毫劉易斯的影子嗎?」
  他爽朗地大笑起來,這笑聲也沖淡了田、費二人心中的陰影。劉易斯快言快語地說:「不要聽他的鬼話!不管這個躲在陰暗中的傢伙是白人還是黑人——我想大概不會是黃種人——他一定是個心地陰暗的小人,他想製造一些污穢潑在勝利者身上。不要理他!再見。」
  他隨即又補充道,「我明天就要返回美國,如果有什麼需要我作的,請把電話打到我家。」
  兩人記下他家中的號碼:「謝謝你的熱心。」
  「不必客氣,我也是運動員,知道成功背後的艱辛。我願意盡力為鮑菲·謝作點什麼。
  再見。」
  放下電話,兩人都覺得心中輕鬆了些。田延豹說:「不必給謝先生打電話了吧。」
  「不必了,不要攪擾他的好心境。」費新吾沉思地說,「你說,這個神秘人物究竟是什麼動機?莫非他也是短跑名將中的圈內人?是失敗者的嫉妒?就像逢蒙暗算了後羿。」
  田延豹勉強笑道:「那,我是最大的失敗者。」
  費新吾知道自己失言了——實際上算不得失言,但田延豹太敏感了,連這句無意的話也能勾起他尚未凝結的痛苦。那年溫哥華世錦賽費新吾也在現場採訪,那天晚上,他和中國田徑隊的領隊到處尋找失蹤的田延豹,直到第二天淩晨,才接到警方的通知,到警察局領回了爛醉如泥的田延豹。他清醒過來後,對頭天晚上的事竟完全沒有記憶。按那時中國田徑隊的嚴格紀律,本來要給他一個處分的,不過領隊也是運動員出身,知道二十年奮鬥而一朝失敗是多麼深重的痛苦,他和費新吾悄悄把這事壓了下來。
  這會兒,他不願多作解釋,便拍拍田延豹的肩膀,表示把這一頁掀過去。田延豹已經上床,要去睡個「雞鳴覺」,費新吾卻來到起居室,坐到電腦前,快速瀏覽著電子新聞。也許是本能,也許是潛意識的預感,他總覺得這個電話只是一個大陰謀的開場鑼鼓。查閱時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這次的百米和二百米決賽上,集中在謝豹飛身上,看看有沒有什麼別的蛛絲馬跡。
  新聞報道中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各國記者在報道這兩次決賽時都用了最高級的形容詞:世紀之戰,體育史上的里程碑,百世難逢的奇才……美國新聞週刊的老牌記者馬林說:「鮑菲·謝不僅成功地打破了百米9.5秒大關的壁壘,也成功地打破了人類的心理壁壘。從此之後,那些對人類生理極限抱悲觀態度的人,那些以『科學態度』對各種運動定下這種那種極限的體育生理專家,對自己的結論要重新考慮了。」
  在正規的電子出版物中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有關劉易斯提供體細胞和精細胞的消息尚未見於報道,看來,已經得到消息的7名記者都十分慎重,畢竟這是非常爆炸性的新聞。費新吾又把目光轉向「網絡酒吧」,這是網友們隨意交談的地方。這裡面關於謝豹飛的話題占了很大部分,眾多沉迷於電腦的網蟲們都感受到了這個世紀性成功的震撼,對謝的天才表示了極大的敬意,還有不少女性在傾瀉著自己的愛情。看著這些赤裸裸的愛情宣言,費新吾會心地笑了,他想這些姑娘、女士們大概是沒戲了。這兩天田歌同謝豹飛的感情急劇升溫,田歌走前他們就發現,姑娘眸子中的愛情之火是那樣熾烈,目光所及,簡直可以把窗簾燒著。田延豹曾擺出一副苦臉,歎息:「田歌已經『目中無人』了,那怕是面對著你,她的眼光也會透過你的身體射到遠處去了!」
  費新吾終於在《信使報》電子版上查到了有關那則流言的報道,作者安德魯·史密斯。
  但整篇文章的基調是十分謹慎的:
  「……得到匿名者的電話後,我向卡爾·劉易斯進行了查證。他證實,26年前,他的確向雷澤夫大學醫學院提供了體細胞和精子。但是,沒有人相信劉易斯與鮑菲·謝之間有什麼聯繫,理由很明顯:鮑菲的身體完全是蒙古人種的體征,他是黑色直發,黃色皮膚,眼角有所謂的蒙古褶皺,長著鏟狀門齒。使我迷惑不解的是,此人編造了如此拙劣而且顯然不會有市場的謊言,究竟是何居心?」
  在臥室裡,想睡個雞鳴覺的田延豹一直無法入睡。他在擔心田歌,倒不是因為什麼劉易斯精子的流言,他是覺得她和鮑菲之間的感情發展得太迅猛,而成熟過早的愛情之果難免酸澀。
  他對田歌有點不滿,她來這麼一手先斬後奏,完全把當堂兄的排除在事情進程之外了,萬一有什麼差錯,怎麼向二叔二嬸交待?考慮了很久,他覺得有些情報還是要向家裡通通氣,便拿起床頭的電話機,掛通了國內的電話:「是二叔嗎?我們這兒一切都好。歌妹同謝豹飛的感情發展很快,謝豹飛辭去了一切應酬,專心陪她到各個島上遊玩,聽說還要送她一艘非常現代化的遊艇。」
  田歌的父親立即打斷他:「不要這樣!關係沒確定前不能接受這樣貴重的禮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田延豹歎息一聲:「我會轉達你的意見。我想田歌也會這樣想的,至於是否能推掉就只有走著瞧了。」
  他苦笑著掛了電話,沒敢把全部實情告訴叔叔。他又同妻子通了話,夏秋君快言快語地說:「我們都看了報道,謝豹飛真是個了不起的天才。小歌子逮住他了嗎?」
  田延豹無法深談,只好含糊地說:「逮住了。」
  「那就好,抓緊點,別讓他溜了,這可是條又肥又嫩的大魚呢。聽你說他還給小歌子送了艘很漂亮的遊船?那要值多少錢呀,總得幾十萬吧。田歌真有福氣,就是婚事不成,也不吃虧了。」
  田延豹的臉色沉下來,他實在聽不下去這些粗俗的談話,好在妻子已經轉了話題:「那兒天氣怎麼樣?北京今年的天氣夠邪乎的。回來時別忘了給牛牛買禮物。」
  他們閒扯幾句,田延豹已困得兩眼乾澀,說:「沒別的事,我要掛電話了,這兒是淩晨三點,我們還沒眨眼呢。再見。」
  「再見。對了,你要幫田歌把好關,那艘遊船送給田歌,是光嘴上說說,還是有硬幫幫的證書?別讓謝豹飛把小歌子給耍了。」
  田延豹冷淡地說:「我沒問過,也不想問。」他掛斷電話,枕著雙臂沉悶地盯著天花板。他不能說自己的婚姻是失敗的,實際上,他的妻子相當能幹,也非常顧家,她的全部世界就是自己的丈夫和兒子。但是,他和妻子難得有共同語言,因為她太「實際」了。她念念不忘小姑子的遊艇,肯定有一個潛意識的動機:想在田歌獲得的物質利益上分一杯羹。只要想到這一點,他就覺得臉紅。良久,他才甩掉不快,對隔壁的費新吾說:「我要睡覺了,你還不睡?查到什麼東西了嗎?」
  「沒有。我瀏覽了世界上幾家大報的電子版,只有信使報有一則報道,還是正面的。」
  田延豹已摁滅了床頭燈,低聲咕噥著:「睡吧,我真服你老費,60歲的人了,精神這麼好。」
  費新吾已經準備退出互聯網絡了,想了想,又鍵入一條搜索命令:目標,謝豹飛;搜索範圍,近兩天所有報紙的電子版。有關文章很多,都是讚揚性質的,不過他隨即把目光停在一篇文章上。它的作者署名是羅伯特·蓋納,《星報》實習記者。很明顯,這篇文章與眾不同。
  「……鮑菲·謝7歲前與我同住在一個街區,我們還有幸作過一年同學。可能因為熟人中難以產生偉人的緣故吧,我對鮑菲的世紀性成績一直心存疑慮。它過於突兀,過於不循常規,簡單說吧,能一舉實現如此驚人的突破,最大的可能,是他使用了某種興奮劑或禁用方法——而且一定是某種新的、高效的、人所不知的藥物或方法。
  「這沒有什麼可奇怪的。想想吧,近幾十年中,興奮劑的發展和更新什麼時候停止過?
  科學
  的迅猛發展為興奮劑的發展提供了廣闊的天地。知道下面的事實並非毫無意義,要知道,鮑菲的父母都是最前沿的、極富才華的生物學家和醫學科學家。
  「三天來,我已採訪了鮑菲的母親方若華女士,採訪了鮑菲之父謝可征教授所在的雷澤夫大學醫學院(方女士也在該院工作過很長時間),所得證據傾向於支持我的猜測。鮑菲可能並沒有使用興奮劑,但他很可能(被)使用了某種基因工程方法。……」他一目十行地看著,心情漸漸沉重。他沒有關機,回到臥室喊醒了同伴說:「小田,那兒有一篇報道,你去看看吧。」
  睡意朦朧的小田看看他的臉色,沒有說話就下床了。20分鐘後他關了電腦,回到床上。
  兩人
  沒有交談,都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很久以後田延豹才憤憤地說:「這個羅伯特是誰?是不是給我們打匿名電話的那個人?」
  費新吾猶疑地說:「誰知道呢。此人在文章中說他與鮑菲同年,那他就是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但打匿名電話的,憑我的直覺,至少是個中年人。當然,我的直覺不一定可靠,羅伯特也不一定是個年輕人。不過……」不過我已經差不多信服了這篇文章的結論,那些關於多眼果蠅、夜光老鼠的描寫是很蠱惑人的。看來,謝豹飛的身上確實使用了某種基因工程方法,某種善惡難判的辦法。他歎息一聲:「恐怕田歌要陷入一場漩渦了,新聞界不會放過謝豹飛的,各種麻煩要接踵而來了。」
  田延豹也覺得心頭沉重:「估計田歌不一定知道這些情況吧,我要設法通知她。」
  「恐怕為時已晚,她不會在戀人遭遇麻煩時退出漩渦的。」
  他們撳滅電燈,在紛亂思緒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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