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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你馬上就會明白了。」他們繼續前行,「現在聽到了嗎?」

  她停下來,狄尼森支棱著耳朵,極力分辨空氣中的細微顫動。他說:「你是說那種輕微的嘀噠聲?噠——噠——就是這個嗎?」

  她幾步向前,步子邁得緩慢而節奏分明,就像慢動作一樣。月球人都會這種從容不迫的步伐。他跟在身後,試著模仿她的樣子。

  「那兒——看那兒——」

  狄尼森的目光隨著茜裡妮興奮的指尖向前移動。

  「我的天,」他說,「這是從哪兒來的?」

  那是水,正在他面前一滴滴落下。滴得非常緩慢,每一滴都落到一個陶瓷水槽中,引入牆內。

  「從岩石中來。知道嗎,我們月球上自己有水。大部分都是從石膏礦裡分離出來的,總量完全夠用了,我們畢竟用得很節省。」

  「我知道,知道。來了以後,我還沒有痛痛快快洗過一次澡呢。我真不知道你們平時都是怎麼洗的。」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第一步,先打開水,把自己淋濕。然後馬上關掉龍頭,往身上塗一點浴液。搓一搓——唉,本,我懶得往下講了。其實在月球上,你根本髒不到哪兒去……不過我們現在要說的不是這個。我們在月球上也發現了一兩處天然水源,一般都是藏在山脈陰面下的冰層。只要發現,我們就會讓它滴出來。我們面前的水源,自從這個通道開掘以來一直在滴水,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

  「可這跟迷信有什麼關係?」

  「顯而易見嘛,水是月球上最寶貴的資源。無論是飲用、清潔,以及種植作物、分離氧氣,所有的事都離不開它。這種天然的水源其實並沒有多大的實際作用,可是人們都對它心懷敬意。開掘隧道的時候,只要發現水源,工程馬上就會停下,直到水源流盡為止。你看兩邊,這條通道的牆壁還沒完工呢。」

  「聽起來還真像迷信。」

  「其實——應該是一種敬畏吧。這種水源最多不過持續幾個月的時間,不可能更久了。可我們面前這個竟然度過了它的周歲生日,以後仍舊毫無停止跡象,就像永不枯竭一樣。事實上,我們已經把它稱作『永恆之泉』。你甚至能在地圖上找到它。人們很自然地把它供奉起來,大家心裡都暗暗覺得,哪天它一旦枯竭,一定預示著什麼不好的事。」

  狄尼森笑了。

  茜裡妮溫和地說:「其實,大家也並不見得真的相信,可心裡都會有點隱隱的擔憂。你看,其實它並不是永恆的。將來的某天,它一定會枯竭。其實,它此時的流速比起剛發現的時候已經減緩了三分之二,水正在慢慢流盡。我猜,人們大概覺得,如果水流枯竭的時候他正好在旁邊,一定很不吉利。我想這個理由講得通,可以解釋為什麼大家都不願意來這裡。」

  「看來你自己並不相信。」

  「我信不信不重要。我不認為它會突然斷流,又恰巧有哪個倒黴蛋正好在旁邊趕上這樁事。它只會越滴越慢,越滴越慢,最後直到斷流,沒人能指出它究竟是何時枯竭的。所以,這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我同意。」

  「其實,」她馬上轉了話題,但並不顯得突兀,「我心裡還有其他的擔心,想跟你單獨談談。」她把毯子在地上攤開,盤著腿坐在上面。

  「這才是你帶我來這兒的真實原因嗎?」他也坐了下來,面對著她。

  她說:「你看,現在你可以輕鬆地看著我了,你已經習慣了……地球上肯定也有些時代,人們對裸體熟視無睹。」

  「不少時代,不少地方都是。」狄尼森表示同意,「不過自從大戰之後就沒有了。我有生以來……」

  「那麼,在月球上,你就得按照月球人的樣子做事。」

  「你不是要告訴我些事情嗎?你不是為了這個才帶我來的嗎?不會是想色誘我吧?」

  「想引誘你的話,待在城裡方便多了。不是這回事。本來我們可以去月面上談,那兒可能更合適。不過要出去的話,光是準備就得好長一陣子,還會引起他人的注意。來這兒就不會。這裡是地下設施中惟一一個清淨的地方,我們非常安全,絲毫不會受到打擾。」她口氣有點躊躇。

  「不錯。」狄尼森評價。

  「巴容生氣了。真的,非常生氣。」

  「沒什麼奇怪的。我早就提醒過你,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你的心靈直覺。要是你告訴他我已經知道了,他肯定會生氣。對了,你為什麼非得告訴他不可呢?」

  「因為他是我的——伴侶,我很難一直對他隱瞞下去。儘管,說不定以後,他不會再把我當伴侶了。」

  「對不起。」

  「不用,反正我們的關係越來越糟。不過更讓我心煩的是——這才是最麻煩的——他根本不相信你的實驗數據,就是你的介子儀實驗,在經過月面實際觀測之後得到的那個結果。」

  「我早就告訴過你,他不會信的。」

  「他說他看過你的結果。」

  「是啊,他隨便掃了一眼,還哼了一聲。」

  「我這次算是明白了。是不是世上的每個人都只會相信那些對自己有利的東西?」

  「只要有一點可能就會。有時候即使毫無可能,人們也會頑冥不化。」

  「你呢?」

  「你的意思是,我是不是人類?當然。我不相信自己已經這麼老了。我一直認定自己魅力超凡,一直相信你來找我是因為我相貌英俊——即使你把話題轉向物理以後,我還是執迷不悟。」

  「什麼啊!我就是那麼想的!」

  「行了。我猜,內維爾告訴你,我收集的數據都在誤差幅度之內,所以沒什麼說服力,這倒是實話……不過我還是相信,這些數據是證明我理論的第一步。」

  「只是因為你這麼希望嗎?」

  「不是『只是因為』。我們不妨這麼看,假如電子通道沒有任何危害,但是我卻堅持認為它有,這樣的話,我遲早會被證明是個白癡,我的科學聲望也就毀掉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在那些人眼裡,我現在已經是個白癡,而且已經毫無科學聲望可言。」

  「本,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幾次了,你都會提及當年那個故事。你能不能把它完整地告訴我?」

  「你要是聽了會很吃驚的,因為根本就沒有多少可說的。在二十五歲的時候,我還算少不更事,沒想到自己某天會觸怒一個白癡,不為別的原因,只因為他蠢。

  其實蠢的不光是他,我當時的行為才真正蠢到家了。正是我的無心冒犯把他推上了高不可及的巔峰,要是他以前想到自己今後的地位,一定會嚇死的——」

  「你指的是哈蘭姆?」

  「是,當然是他。他發達了,於是我就毀了。最後,我甚至不得不逃到月球上來。」

  「這兒很糟糕嗎?」

  「當然不,這裡相當好。可以說,從長遠來看,他反倒幫了我的忙……回到剛才的話題上。我剛說到,要是我一直堅信通道有危險,其實我的想法是錯的,那麼我不會有什麼損失。但是如果情況相反,我認為通道很安全,而其實是錯的,那麼我的行為就是在幫助毀滅這個世界。說實話,我已經度過了大半輩子,而且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自己對全人類並沒抱有什麼好感。但是,真正傷害過我的人畢竟是少數,如果我因此而向整個世界復仇的話,那也有點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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