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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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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奧登(5) 小情者降生的時候,奧登就在一旁,日夜守候。不過,時至今日,他對這個孩子已經失去了以往的激情。 但崔特還是一直心無旁騖,把全部熱情都傾注到孩子身上,這是撫育者的本分。 已經過了很久,杜阿還沒有回來,她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她肯定還在人世。凡人逝去的時候,必定是三個一起。此時她卻不在他們身邊。她沒有逝去,卻消失了。 奧登曾經見過她一次,只有一次。那是她得知自己孕育了新的孩子,情緒失控、反抗出走後不久。 那天,他在一群陽光下的情者們中間走過,心裡抱著一個傻念頭,想要找到她。一個理者走到情者群附近,一定會招來情者們的嗤笑。這些愚蠢的情者們還紛紛淡化身體,做出撩人的姿態。她們並沒有什麼確切的目的,只是簡單地想表明自己是情者而已。 奧登心裡對她們頗為不屑,一路過去,沒作出任何一點回應的姿態。他心裡只有杜阿,她是那麼與眾不同,跟這堆蠢貨毫無共通之處。杜阿不會為其他任何原因消散身體,除非自己願意。她從來沒想過吸引某人的注意,這更讓她卓爾不群。如果她此時混在這群沒腦子的蠢貨當中,一定很好辨認,(他敢肯定)她不但不會消散身體,甚至還可能收縮起來,只要周圍的人都消散的話。 奧登一邊想著,一邊掃視人群,居然真的發現有一個人沒有消散。 他趕忙停住腳步,沖到近前,完全無視任何異性的存在,無視她們尖叫避讓,躲出一條路來,生怕撞到他身上,或是與別的情者倒在一起,混成一團——至少不能當眾如此。如果被一個理者看到,實在顏面無存。 正是杜阿。她並沒有逃避的意思。她停在原地,保持沉默。 「杜阿,」他謙恭地說,「你怎麼不回家呢?」 「奧登,我沒有家。」她平靜地回答。沒有怒火,沒有仇恨——這個樣子才真正可怕。 「你怎麼能怪崔特呢?杜阿,你知道這可憐的傢伙根本不會思考。」 「可是你會,奧登。在他設法填滿我身體的時候,你拖住了我的思維,不是嗎?你想一想就會明白,比起他的小伎倆,你的話更可怕,讓我沉迷其中,注意不到別的。」 「杜阿,不!」 「不?不什麼?你的戲演得真棒,好像真的給我上課,真的在教我知識。」 「我是這麼做了,我沒有演戲,那都是真的。跟崔特的所為沒有任何關係。我根本不知道崔特做了什麼。」 「我不相信。」她毫不遲疑地遊走了。他緊隨其後。過了一段,四下無人,他們面對彼此。太陽正在遠方緩緩落下。 她面對著他,「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奧登。你為什麼要教我?」 奧登回答:「因為我想教你。因為我喜歡講解的過程,因為這簡直是我最大的樂趣——除了學習以外。」 「當然,還有交媾……無所謂了。」她補了半句,打斷他插話的嘗試,「不要說你這是出於理智,而不是出於本能。要是真的如你所說,你只是喜歡講解的話;要是我對你還有一點信任的話,或許你就能理解我,理解我將要告訴你的話。 「離開你以後,我想了很多很多,奧登。別管我是怎麼想的。我的確想了。現在的我,除了生理結構以外,已經完全不再是一個情者。在我內心深處,在那些真正有價值的領域,我已經完全是一個理者了,只有一點除外——我希望自己不像理者一樣自私,還記得為他人著想。還有一件事,奧登,我已經明白了我們的真實面目。我們,不只是你我和崔特,是指這個星球上的所有家庭,千百年來掩藏在面具之下的真實面孔。」 「是什麼?」奧登問道。他已經做好準備,聽多久都可以,一句也不會反駁。只要杜阿說完以後能跟他回家,做什麼都行。他願意懺悔,願意做任何可以贖罪的事。只要她回家——即使此時,他心中還有一點模糊而陰暗的念頭:她註定會回去的。 「我們是什麼?什麼都不是。真的,奧登。」她輕描淡寫地說,臉上幾乎帶著笑意,「是不是很奇怪?在這個世界上,長老才是惟一的生物。他們沒告訴過你嗎?生命只有一種,因為你、我、崔特,以及所有凡人們,根本沒有生命。我們只是機器,奧登。只因為長老的需要,我們才會存在。他們沒告訴過你嗎?奧登。」 「可是,杜阿,這毫無道理啊。」奧登一臉茫然。 杜阿驟然提高了聲調,「機器,奧登!我們都是長老們製造的機器!用完就會消滅的機器!他們是有生命的,那些長老們。只有他們。他們自己不會說什麼。他們根本沒必要開口,因為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是我,已經學會了思考,從手頭零碎的線索中,我找到了答案。 他們的生命如此漫長,但最後還是免不了一死。他們現在生不出新的孩子,我們的太陽能量已經太微弱了。即使他們很少會死亡,可是在永無新生的情況下,總數還是緩慢減少。沒有新生,他們的族群就缺乏新鮮血液,缺乏新鮮的思想,所以那些老朽而長命的長老們非常苦惱。奧登,你猜他們接下來會幹什麼?」 「什麼?」奧登似乎被魔力吸引住了,不得不聽下去。那是一種陰暗的魔力。 「他們製造了像機器一樣的孩子們,當作他們的學生。奧登,你自己也說過。除了學習以外,最大享受就是教別人——當然,還有交媾。理者就是長老自己的翻版,長老們不會交媾,他們每個人都學識淵博,很難再學太多東西了。他們的樂趣只剩下了講授。為了滿足這個欲望,他們創造了理者。而情者和撫育者的存在,完全是為了種群的繁衍,為了產生新的理者。當理者長到一定年齡,長老們覺得沒什麼可教的了,新的理者就會誕生,取代他的位置。這時那些老理者們已經無可再學,很快會被消滅。這個毀滅的過程還被粉飾成『逝去』,來安撫他們被愚弄的感情。當然,情者和撫育者也會一同逝去。他們已經生下了新的孩子,組成新的家庭,他們已經完全沒有利用價值了。」 「杜阿,這完全錯了。」奧登努力抗辯。他拿不出什麼有力的證據,無法駁倒杜阿噩夢般的理論。但是他心裡確信無誤,她肯定錯了。 (或許,這確信深處還帶有一點點懷疑,難道他真的被人洗了腦,他的知識都是被人故意灌輸的謊言?——不,肯定不會,要不然就是杜阿被人洗腦?不,也不會——難道她是個培養失敗的情者,失去了——噢,他在想什麼啊。他幾乎跟她一樣瘋狂了。) 杜阿說話了:「奧登,你看起來很苦惱。你真的確信我錯了嗎?當然,他們現在已經有了電子通道,有了所需的能量,或者說,即將得到。很快他們就又能生孩子了。說不定他們現在已經可以了。這以後,他們就不再需要我們,不再需要任何凡人做玩具。我們會被全部消滅。我再說一遍,我們將全部逝去。」 「不,杜阿,」奧登極力反駁,一半是為了反駁杜阿,一半也是為了說服自己,「我不知道你怎麼得到這些念頭,但長老們不會是這樣的,我們不會被消滅。」 「別騙你自己了,奧登。他們就是這樣的。為了自身的利益,他們準備摧毀整整一個世界,消滅那裡所有生物;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們甚至會毀掉整整一個宇宙。你說他們會可憐幾個小小的凡人,忍住不消滅我們嗎?不過他們還是犯了一個錯誤。不管怎麼說,他們的機制出了點問題,一個理者的思想進入了一個情者的身體。我是個左情者,你還記得嗎?從我小時候起,她們就這麼叫我,其實她們是對的。我具備理者的思考能力,但還保留著情者的感情。我將以我的特質為武器,跟長老們抗爭到底。」 奧登覺得一陣狂躁。杜阿一定是瘋了,可是他不敢說出口。他必須哄著她,把她帶回家。他誠懇地說:「杜阿,我們逝去時,並沒有被消滅。」 「沒有?那你說是怎麼回事。」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們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更美好更快樂的世界,就像……就像……算了,反正比我們現在要好。」 杜阿笑了:「你從哪兒聽來的?長老們告訴你的?」 「不,杜阿。我敢肯定,這是我自己腦子裡的想法。自從你離開以後,我也想了很多很多。」 杜阿說:「那就少想一點吧,想得越多越愚蠢。可憐的奧登,再見了。」她再次轉身離去,輕盈無比,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疲倦。 奧登喊道:「可是,等一下,杜阿。你一定想看看小情者吧。」 她沒有回答。 奧登大叫:「你什麼時候回家?」 她沒有回答。 他沒有再追,只注視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悲哀無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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