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西莫夫 > 曙光中的機器人 | 上頁 下頁 |
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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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丹尼爾與吉斯卡之二 60 貝萊感覺到丹尼爾將手伸到自己腋下,緊緊抓住自己的臂膀。他停下腳步,明顯地感到全身發抖,但已經能強忍住嬰兒般的啜泣。 丹尼爾以無比恭敬的口吻說:「以利亞夥伴,這只是一場雷雨——很正常——早已預測到——早在預料中。」 「我知道。」貝萊低聲說。 他真的知道。在他的閱讀經驗中,不論小說或非小說,有數不清的書籍描述過這種雷雨。此外,他也在全息照片和超波劇中看過——而且聲光效果俱佳。 然而,真正的雷雨,真正的雷鳴和閃電,卻從來未曾鑽進大城之內。因此在他一生中,從未有過這種真實的體驗。 儘管在理智上,他對雷雨有相當的認識,可是內心深處,他仍舊無法面對這樣的真實場景。雖然他讀過那麼多的文字描述,看過那麼多的照片和影像,聽過那麼多的實況錄音,縱使如此,他從未想到閃電會那麼明亮、那麼壯觀,也從未想到破空而來的雷聲會引起那麼強的震盪,他更沒想到兩者都來得那麼突然,還有,雨水竟然真像臉盆被打翻般下個不停。 他絕望地低聲道:「這種天氣,我出不去。」 「你不必出去。」丹尼爾趕緊安慰他,「吉斯卡會把氣翼車開過來,會直接開到門口來接你,你一滴雨也淋不到。」 「為什麼不等雨停了再走?」 「那絕非好主意,以利亞夥伴。這種雨,有時會一直下到半夜還不停,如果阿瑪狄洛博士並未唬人,主席的確明天上午就會抵達,你今晚最好和法斯陀夫博士商討一下對策。」 貝萊強迫自己轉過身來,面對著他想逃離的方向,並直視著丹尼爾的眼睛。那雙眼睛似乎顯露出深切的關懷,可是貝萊悲觀地想到,那只是他自己對這樣的眼神所作的解讀。機器人根本沒有感情,有的只是模擬人類感情的正子突波罷了。(或許人類同樣沒有感情,有的只是被解讀為感情的神經突波而已。) 他忽然察覺阿瑪狄洛已經離去,於是說:「阿瑪狄洛想盡辦法拖延我——又勸我用衛生間,又跟我言不及義說個沒完,還不讓你或吉斯卡插嘴提醒我快變天了。他甚至試圖說服我參觀這座大樓,並且和他共進晚餐。直到雷聲響起,他才終於罷手,因為他等的就是這場雷雨。」 「似乎正是如此。如果雷雨真能把你困在這裡,那麼他等的應該就是這一刻。」 貝萊深深吸了一口氣。「你說得對。我必須——無論如何也得走。」 他頗為勉強地向門口走去,那扇大門依舊敞開,外面依舊是狂風暴雨所交織的一片昏暗。他倚在丹尼爾身上,跨出沉重的一步又一步。 吉斯卡則默默等在門口。 貝萊半途停下腳步,將眼睛閉上一會兒。然後他低聲(其實是對自己而非丹尼爾)說:「我非做到不可。」隨即繼續向前走。 61 「你還好嗎,先生?」吉斯卡問。 真是個蠢問題,貝萊心想,這機器人是受到了程序的指揮,才不得不這麼問。不過,人類有時也會受到禮節的指揮,問出種種極不合宜的問題,愚蠢的程度可謂不相上下。 「還好。」貝萊想要大聲回答,偏偏力不從心,只能發出嘶啞的低語。這樣的回答其實毫無意義,因為即使吉斯卡是機器人,也一定看得出貝萊狀況不佳,所以這個答案顯然是個謊言。 然而,經過這輪虛偽的問答之後,吉斯卡總算能採取下一步行動了。他說:「我現在就去把氣翼車開到這兒來。」 「這種天氣——簡直像在倒水——車還能開嗎,吉斯卡?」 「沒問題,先生,雨勢其實還算普通。」 說完他隨即離去,在傾盆大雨中穩健地向前走。閃電一個接一個,幾乎沒有停過,轟隆隆的悶雷則是每幾分鐘就拔一次尖。 有生以來第一次,貝萊覺得自己羡慕起機器人來。想想看,能夠在這種天氣中大步前進,能夠毫不在意雨水、閃電和雷聲,能夠無視於周遭的環境,能夠擁有勇氣十足的虛擬生命,更重要的是,對痛苦和死亡能夠無所畏懼,因為他們根本沒有痛苦和死亡。 但另一方面,則是無法擁有原創性的思想,無法產生意料之外的直覺或靈感—— 人類為這些天賦所付出的代價,是否真的值得? 此時此刻,貝萊心中並沒有答案。他只知道,只要不再感到恐懼,那麼為了身為人類,付出任何代價都算不了什麼。可是現在,他所感受到的只有心臟的猛烈跳動,以及意志的全盤崩潰,他因而不得不懷疑,倘若無法克服這些內心深處的恐懼——這個強烈的空曠恐懼症——身為人類又有什麼用呢? 但過去這兩天,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戶外,幾乎沒有什麼不適。 可是現在他終於明白了,自己並未真正克服恐懼。他一直刻意想些別的事情,借此轉移注意力,但雷雨終究擊敗了他的意志。 他絕對不能允許這種事。如果其他一切通通失守——包括思想、自尊、意志——那麼剩下的就只有羞恥心了。他絕不能在機器人眼前崩潰,讓他們看人類的笑話。羞恥心一定要勝過恐懼才行。 他突然覺得丹尼爾緊緊摟住自己的腰際,此時此刻,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轉一個身,將自己的臉埋進機器人的胸膛,但羞恥心不准許他這麼做。假如丹尼爾是真人,他或許就無法抑制這個衝動了。 他的意識早已脫離了現實,因而覺得丹尼爾的聲音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丹尼爾的口氣似乎透出類似驚慌的感覺。「以利亞夥伴,你聽到我說話嗎?」 吉斯卡的聲音則從另一個遙遠的方向傳來:「我們必須抱他走。」 「不,」貝萊咕噥道,「讓我自己走。」 或許他們並未聽見這句話,也或許他只是自以為說了,而事實並非如此。他隨即覺得自己被抬了起來。於是,他使盡全身的力氣,想要舉起孱弱無力的左手,想要搭到某人的肩膀,想要撐起自己的上半身,還想將雙腳踩到地板上,以便重新站起來。 但他的左臂仍舊無力地垂掛在肩頭,他的一切努力都徒勞無功。 他似乎察覺到自己正在前進,而且有一股水花噴到臉上。那並非真正的雨水,只能算是分外潮濕的空氣。然後,他感到一個硬物壓向自己的左側,右側則同時感到一股較為柔軟的壓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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