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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身穿深紅色長袍的法官顯得儀錶堂堂。李赫法官來自外圍世界利斯坦納,她的肌膚帶點青藍的色調,當她煩惱時膚色便會加深,當她真正發怒時,則會變得接近紫色。據說,擔任法官多年的她,雖然擁有最佳司法頭腦的名聲,儘管身為最受尊崇的帝國法律詮釋者之一,然而對於自己多彩的外表——豔麗紅袍襯托出稍帶青綠色的皮膚——李赫總有那麼一點自負。

  縱然如此,對於違反帝國法律的人,李赫的嚴厲則是出了名的。堅定不移地擁護民法的法官已所剩無幾,而李赫便是其中之一。

  「我久仰大名,謝頓教授,亦曾耳聞你提出的毀滅即將來臨的學說。關於你最近的另一件案子,就是你被控用鉛頭手杖擊打他人的那件,我也和審理該案的治安官談過。在那個案件中,你同樣自稱是被害人。我相信,你的推論源自先前一樁未曾報案的事件,據稱那次你和你兒子遭到八個小流氓襲擊。你有辦法讓那位我所敬重的同仁相信你是自衛,謝頓教授,雖然有一位目擊者作出相反的證詞。而這一次,教授,你的辯解必須加倍有說服力才行。」

  對謝頓與帕佛提出控訴的三個小流氓,這時正坐在原告席上竊笑。與當天傍晚比較起來,今天他們的裝扮很不一樣。兩個少年穿著清潔而寬鬆的連身服,那名少女則身著帶有波浪皺褶的上衣。總而言之,倘若不仔細(用眼睛或耳朵)觀察他們,誰都會以為他們代表了充滿希望的川陀新生代。

  這時,謝頓的律師西夫·諾夫可(他同時也代表帕佛)走向發言台。「庭上,我的當事人乃是川陀社會正直誠實的一員,他是擁有星際聲譽的前首相,和皇帝陛下艾吉思十四世也有私交。若說謝頓教授攻擊幾位無辜的年輕人,他可能得到什麼利益呢?他一向最積極提倡刺激川陀青年的創造力,他的心理史學計劃雇用了眾多學生志願者,他還是斯璀璘大學中受人敬愛的一位教授。

  「此外——」諾夫可在此頓了一頓,目光掃過這間擠滿人的法庭,仿佛在說:你們等著吧,聽到這句話,你們便會羞愧得無地自容,因為你們竟然懷疑我的當事人的陳述不實。「謝頓教授和舉世聞名的帝國圖書館有正式合作關係,擁有這項殊榮的個人少之又少。他獲准無限制地使用該館的設備,以便籌備他所謂的《銀河百科全書》,那是名符其實的帝國文明讚歌。

  「我請問諸位,這樣一個人,我們怎能對他進行這種質問?」

  諾夫可誇張地揮手向謝頓指去,後者與史鐵亭·帕佛坐在被告席上,看起來十分不自在。聽到這些很不習慣的讚美,謝頓漲紅了雙頰(畢竟最近幾年,他的名字總是冷嘲熱諷的對象,從未與詞藻華麗的頌贊連在一起),他的右手按在那根忠實手杖的雕花手把處,此時還在微微顫抖。

  李赫法官無動於衷地低頭凝視謝頓。「的確,究竟有何利益,律師。我一直拿同樣的問題問我自己,過去幾天我徹夜難眠,絞盡腦汁在想一個說得通的理由。像謝頓教授這樣擁有卓著聲譽,自己又是不遺餘力批評『社會秩序崩潰』的人之一,他為什麼無緣無故犯下蓄意傷害罪?

  「後來我漸漸想通了。說不定是這樣的,由於沒有人相信他的話,謝頓教授在飽受挫折之餘,覺得他必須對所有的世界證明,他所預測的劫數與噩運確實即將來臨。畢竟,此人畢生的志業就是預言帝國的衰亡,而他真正能指出的,卻只有穹頂上幾個燒壞的燈泡、公共運輸偶爾的故障、某些部門的預算刪減——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是一次攻擊,甚或兩三次,啊,那就另當別論了。」

  李赫靠回椅背,雙手合在身前,臉上露出一副滿足的表情。謝頓借著桌子的支撐,慢慢站了起來。他極其吃力地走向發言台,揮手要他的律師走開,然後循著法官無情的目光一路走去。

  「庭上,請允許我說幾句話為自己辯護。」

  「當然可以,謝頓教授。這畢竟不是審判,只是一場聽證會,目的就是要公開和本案有關的一切申述、事實以及說法,然後方能決定是否要進一步舉行審判。我只不過提出了一種推測,我最想聽的就是你自己怎麼說。」

  謝頓清了清喉嚨,開口道:「我將一生奉獻給帝國,我忠實侍奉每一位皇帝。我的心理史學這門科學,其實並非預報毀滅的信使,而是意圖作為一種復興機制。有了它,不論文明的走向如何,我們皆能有所準備。倘若正如我所相信的,帝國將繼續崩潰,心理史學便會幫助我們保存未來文明的基石,讓我們能在優良的固有基礎上,重建一個更新更好的文明。我愛我們所有的世界、我們的同胞、我們的帝國,我怎麼會參與那些日漸削弱國勢的不法行為?

  「我不能再說什麼了,你必須相信我。我,一個獻身智識、方程式和科學的人,我所說的都是我的肺腑之言。」謝頓轉過身去,緩緩走回帕佛旁邊的座位。在就坐之前,他的目光尋找到婉達,她坐在旁聽席上,露出無力的笑容,並對他眨了眨眼睛。

  「不論是不是肺腑之言,謝頓教授,我都需要長久的思考才能作出決定。我們已經聽過原告的陳述,我們也聽過了你和帕佛先生的陳述,現在我還需要另一方的證詞。我希望聽聽萊耳·納瓦斯怎麼說,在這個事件中,他的身份是目擊者。」

  納瓦斯走向發言台之際,謝頓與帕佛警覺地互望了一眼。他正是那場打鬥發生前,謝頓所訓誡的那個男孩。

  李赫開始問這個少年。「能否請你描述一下,納瓦斯先生,當天晚上你所目擊的確切經過?」

  「這個嘛,」納瓦斯以慍怒的目光凝視著謝頓,「我正在路上走著,想著我自個兒的心事,忽然看到這兩個傢伙——」他轉過身去,指向謝頓與帕佛。「在人行道另一邊,向我這個方向走來。然後,我又看到那三個孩子。」他又伸手指了指,這回是指向坐在原告席的三位。「這兩個傢伙走在三個孩子後頭,不過他們沒看到我,原因是我在人行道另一邊,而且,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被害人身上。然後,轟!就像這樣,那老傢伙用他的拐杖向他們揮去,然後不太老的那個跳到他們面前,用腳踢他們。在你還沒弄清怎麼回事的時候,他們已經全部倒在地上。然後老傢伙和他的同伴,他們就這麼走了,我簡直不敢相信。」

  「你說謊!」謝頓爆發出來,「年輕人,你是在拿我們的性命開玩笑!」納瓦斯卻只是漠然回瞪著謝頓。

  「法官,」謝頓懇求道,「您看不出他是在說謊嗎?我記得這個人,在我們遭到攻擊前沒多久,我曾責駡他亂丟垃圾。我還對史鐵亭指出這是另一個例證,證明我們的社會崩潰,公德心淪喪,以及……」

  「夠了,謝頓教授。」法官命令道,「你再像這樣發作一次,我就把你逐出這間法庭。好,納瓦斯先生,」她轉頭面向證人,「在你剛才敘述的一連串事件發生之際,你自己在做什麼?」

  「我,啊,我躲了起來,躲在幾棵樹後頭。我怕要是給他們看到,他們會追我,所以我躲了起來。等到他們走了,嗯,我就跑去找保安官。」

  納瓦斯已經開始出汗,並將一根手指塞進束緊的單件服領子裡。惴惴不安的他站在隆起的發言臺上,不停地將重心在兩腳之間挪移。他察覺到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令他感到很不自在;他試著避免望向旁聽的群眾,但他每次這麼做,便發覺自己被坐在第一排一位美麗金髮少女沉穩的目光所吸引。仿佛她正在問他一個問題,並動念驅使他開口,逼他說出答案。

  「納瓦斯先生,對於謝頓教授的陳述,他和帕佛先生在那場打鬥前曾見過你,而且教授和你交談過,你有什麼話要說?」

  「這個,啊,不對,你知道的,就像我所說的……我正在路上走著,而……」此時納瓦斯望向謝頓的位置,謝頓則悲傷地望著這個少年,仿佛瞭解到自己已一敗塗地。可是謝頓的同伴——史鐵亭·帕佛——卻以嚴厲的目光瞪著納瓦斯。納瓦斯突然聽到一句:講實話!令他嚇了一跳,吃了一驚。那句話好像是帕佛說的,但帕佛一直未曾張嘴。然後,在一陣錯愕中,納瓦斯猛然將頭轉向金髮少女的方向,覺得自己也聽到她在說:講實話!但她的嘴唇同樣一動不動。

  「納瓦斯先生,納瓦斯先生。」法官的聲音闖入少年紊亂的思緒,「納瓦斯先生,假如謝頓教授和帕佛先生從你對面走來,走在三名原告後面,你怎麼會先注意到謝頓和帕佛?你在陳述中是這麼說的,對不對?」

  納瓦斯狂亂地環視法庭。他似乎無法逃避那些目光,每雙眼睛都在對他喊道:講實話!於是,萊耳·納瓦斯望著哈裡·謝頓,只說了一句:「很抱歉。」然後,出乎法庭內每個人意料之外,這個十四歲的男孩開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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