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西莫夫 > 蒼穹微石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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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把那個人帶進屋來。他是誰?」 「我怎麼知道?」他沒好氣地答道,「可是無論如何,遇到一個病人,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明天,如果他欠缺身份證明,我們就去通知地方安全局,那麼這件事就結束了。」他轉過頭去,顯然是想結束這段對話。 他的妻子卻打破沉默,她纖細的聲音聽來更加焦急。「你不會認為他可能是古人教團的特務吧?格魯的事情,你也知道。」 「你的意思是,因為他今晚說的那些話?這實在是太荒唐的想法,我不予置評。」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的。我的意思是說,我們非法收容格魯,到現在已經兩年了。而你也知道,我們這樣做,觸犯了最嚴重的『俗例』。」 亞賓喃喃道:「我們沒有危害任何人,我們達到了生產定額,對不對?即使那是三個人——三個人的工作量。既然我們做到了,他們為何還要懷疑呢?我們甚至不讓他走出屋子。」 「他們可能循輪椅的線索追來,電動機和配件都是你在外面買的。」 「別再提這件事,洛雅。我已經解釋過好多次,我買來拼裝那個輪椅的機件,都是標準的廚房設備。此外,懷疑他是兄弟團契的間諜,根本一點道理也沒有。你以為他們為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可憐老頭,會安排這麼精心的計謀嗎?他們難道不能帶著搜索許可狀,大白天就闖進來嗎?拜託,自己推想看看。」 「好吧,那麼,亞賓,」她的雙眼突然亮起來,「如果你真這麼想,我也一直希望你會這麼想,那麼他一定是個外人,他不可能是地球人。」 「你說他不可能,究竟是什麼意思?這麼說就更荒謬了。帝國的人哪裡不好去,為什麼偏偏來到地球?」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啊,我知道了,也許他在那邊犯了罪。」她立刻陷進自己的幻想中,「有什麼不對?這完全合情合理。地球是最自然的選擇,誰會想到來這裡找他?」 「假如他是個外人,你又有什麼證據證明這一點?」 「他不會說我們的語言,對不對?這點你必須同意。你聽得懂他說的任何一個字嗎?所以說,他一定是來自銀河某個遙遠的角落,那裡的方言非常奇怪。我聽人家說,住在富瑪浩特上的人,想要在川陀的皇宮中開口說話,等於得從頭學習一種新的語言……但是,難道你看不出這代表什麼嗎?假如他是個陌生人,普查局裡就沒有他的檔案,只要我們不去報告,他一定高興都來不及。我們可以讓他在農場工作,取代父親的位置,這樣一來,工作人口又成了三個,不再只有兩個人,下一季的生產定額一定不成問題……甚至現在,他就可以幫忙收割。」 她焦慮地望著丈夫遲疑的臉孔。他考慮良久,然後說:「好啦,上床吧,洛雅。白天我們再繼續討論,那時候腦袋也會清醒些。」 他們的細語就此結束,燈光也全部熄滅。終於,這間臥室與這棟房子都被濃濃的睡意籠罩。 第二天早上,輪到格魯為這個難題傷腦筋。亞賓滿懷希望地去請教他,他對岳父很有信心,這種信心在他自己身上完全找不到。 格魯說:「你們那些問題,亞賓,顯然源自將我登記為工作人口,所以生產定額定成三個人的份。我恨透了為你們製造麻煩,如今我已經多活兩年,實在也夠本了。」 亞賓感到很尷尬。「根本不是這個問題,我沒有暗示你是我們的麻煩。」 「嗯,總之,這又有什麼分別?再過兩年,就會有另一次普查,反正到時我也得走。」 「至少你還有兩年的時間,可以安心讀書,好好休息。何必連這一點都要剝奪呢?」 「因為其他人都是這樣。而你和洛雅又要怎麼辦?當他們來抓我的時候,會把你們一併帶走。我還算是人嗎?為了苟延殘喘多活幾年,竟然要犧牲……」 「好啦,格魯,我不要聽這些戲劇性的臺詞。我們準備怎麼做,早就告訴過你許多次了。在普查的前一個星期,我們就會把你報上去。」 「並且瞞過醫生,是嗎?」 「我們自然會賄賂醫生。」 「哼!而這個新來的人——他會讓你們罪上加罪,你們也得把他藏起來。」 「到時候我們會放他走。看在地球的份上,現在何必操這個心?還有兩年的時間。現在我們該怎麼處置他?」 「一個陌生人,」格魯沉思了一番,「他來敲我們的門,不知從何而來,他說的話我們完全聽不懂……我不知道該給你們什麼忠告。」 亞賓答道:「他的態度很溫順,似乎嚇得要死,不會對我們造成任何傷害。」 「嚇得要死,啊?萬一他是弱智,那又當如何?萬一他的嘰哩呱啦根本不是什麼方言,而是精神病人說的瘋話,那又當如何?」 「聽來不像。」亞賓雖然這樣說,卻開始顯得坐立不安。 「你對自己這樣說,是因為你想要用他……好吧,我告訴你該怎麼做,帶他進城去。」 「去芝加?」亞賓嚇了一大跳,「那就完蛋了。」 「絕對不會,」格魯以平靜的口吻說,「你的問題就是不看報紙,所幸在這個家裡,還有我負責這檔子事。剛好核能研究所研發出一種裝置,據說可以增進人類的學習效率。在週末副刊中,有整整一頁的詳細報道。他們在徵求志願者,你就把那個人帶去,讓他去當志願者。」 亞賓堅決地搖了搖頭。「你瘋了,我絕不能這樣做,格魯。他們問的第一件事,一定就是他的登記號碼。那等於公開請人前來調查,會把一切通通搞砸。然後,他們還會發現你的事。」 「不,他們不會的,你剛好完全搞錯了,亞賓。研究所之所以徵求志願者,就是因為那個機器仍在實驗階段。它或許已經害死了幾個人,因此我確定他們不會問任何問題。萬一那個陌生人死了,跟現在的情況比較起來,他可能也沒有什麼損失……來,亞賓,把圖書投影機遞給我,定在六號卷軸上,等到報紙送來,就馬上拿給我,好不好?」 史瓦茲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他立刻感到萬分難過——醒來時妻子不在身旁,一個熟悉的世界就這樣消失了。而且,這股錐心的痛苦還在不斷滋長。 以前,他也曾感受過這種痛苦,那段短暫的記憶此時突然重現腦海,照亮早已塵封多年的場景。那裡面有他自己,當時他還是個少年,在冰雪封凍的村莊裡……有一副雪橇正準備出發……雪橇之旅的盡頭是一列火車……然後,是一艘巨大的輪船…… 此時,對於那個熟悉世界的渴盼與憂慮,將現在的他與二十歲的他——正準備移民美國的他連到了一起。 挫折感實在太真實了,這不可能是一個夢。 當房門上方的燈光開始閃爍,男主人毫無意義的男中音傳來時,他猛然從床上跳起來。接著房門便被打開,早餐送到了他面前——除了牛奶,還有一碗糊狀的粥,他認不出那究竟是什麼,不過味道有點像是玉米濃粥(但更為可口)。 他說了一聲「謝謝」,同時猛點著頭。 那個農夫回答了一些話,便從椅背上拿起史瓦茲的襯衣,從各個角度仔細檢視一番,尤其對那些扣子特別留意。然後他又將襯衣掛回原處,再猛力推開一個櫃櫥的滑動門。直到這個時候,史瓦茲才看清牆壁呈現的溫暖乳白色。 「塑膠的。」他喃喃自語,對於說不出所以然的材料,外行人最喜歡用這個萬試萬靈的字眼。他還注意到,整個房間內部沒有任何棱角,所有的平面都以圓滑的曲面接合起來。 男主人拿出一些東西遞給他,並且做了些絕不至於產生誤會的手勢,意思顯然是要史瓦茲去盥洗更衣。 靠著主人的幫助與指導,他乖乖地完成這些工作。只不過他找不到刮臉的用具,雖然他沖著下巴拼命比畫,換來的卻只是一陣聽不懂的聲音,以及對方臉上明顯的嫌惡表情。史瓦茲只好摸摸灰白的短髭,輕輕歎了一口氣。 接著,主人將他帶到一輛細長的小型雙輪車前,比手畫腳命令他上車。地面立刻迅速向後退去,兩側空曠的道路也在不斷變換著景致。最後,前方終於出現一群低矮的、閃閃發光的白色建築,而在更遠的地方,則是一片藍色的汪洋。 他熱切地指著外面。「芝加哥?」 那是他最後的一線希望,因為他現在看到的一切,與那個城市顯然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那農夫卻根本沒有回答。 他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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