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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你媽媽說,撫恤金給了八百,給了就一樣不管了,民政局說我們只管撫恤金。中國人,人不值錢,犧牲一條人命,只給點撫恤金。口號提得怪好,犧牲為了十億人幸福,他躺在這,給誰福了?

  我們說,我們都記下了,回去向有關部門反映。華平,不要以為我們是在應付你媽媽。不是的。說實話,我們不能確切地指出到底哪個部門管你們的事。但我們可以把你媽媽你妹妹的要求寫進報告文學,讓所有的部門都捫心自問,我們是人民的父母官,我們能還多少地管一點兒與自己有關的事,不要再尋找角度證明事情與已無關,不要再讓烈士的親屬有這樣的想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一個衙門管他們的事,連解釋一下都不管。華平,這麼做你看行嗎?

  劉照泉之父。

  俺山東鄒縣的,張莊鄉大狗村,叫劉啟成,看俺兒。84年犧牲時來了,去年來了。我們那也是山區,吃瓜幹,沙子石地,雨水好了,收成好一點兒,咱少吃儉用,借錢也得來,借了二百。俺兒當兵多報了一歲,還上著學,家裡窮哩,家裡還有他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多報一歲,當兵吃國糧,才僅僅幾個月,就……哎!借錢也得借,當老人的心願。借了二百塊錢,俺兒1966年11月生的,犧牲過半年才知道。

  (一位年輕軍官停下,點了支煙,敬在劉照泉的墓前,塞給老爹五元錢。老爹不要,軍官說,咱們是老鄉。老爹淚又下來了,問,你是哪的?軍官大步走開。我們追過去,問清。)

  哪的?

  (我們說,35129部隊架工連指導員,叫張明東。)

  俺不識字,給俺寫上好嗎?

  (我們照辦。)

  俺還他,俺回去還他。

  王毅,你的祭品與眾不同。花生占,麻花,紅果。所不同的是四封信,壓在長方形墓身的四角,被風吹得翻舞,好在有石頭壓著。我們沒見到你父親,他壓下信就去了,沒留下來等答覆,你放心,我們取了一封,我們有責任這樣做。你放心,第二天,在縣民政局局長周樹榮的辦公桌上,我們見到同樣的一封。老人顯然是帶著氣寫的。即使有一些偏激的言辭,人家把兒子都獻出去了,難道還不能給予寬諒嗎?

  我兒于84年4月28日在老山戰鬥中犧牲,快有4年,在這幾年當中,黨中央和地方各級政府特別是村委,對我們是十分的關懷,我們全家真感謝不盡黨的深情。

  這次來烈士林(陵) 園要把我兒的骨頭挖回家鄉,主要問題是存在XXX團二營五連,特別是曹X等身上,原因主要有兩點。

  第一點:看看它(他)們是怎樣對等死者的家屬。

  我兒死後把他的好表換一塊壞表代(帶)來給我,到部隊要了三次,最後這次是原五連的指導員給我作主才培(賠)了90元,當中有40元車旅費都沒給報,責任屬￿誰的,還把我們當作探親處理,良心何在。

  第二點:看看它(他)們對一個農民的兒子是怎樣處理的。

  (1)同志們:可能有的同志也還會刻是84年7月25號左右,雲南日報上刊登的一封鮮血染紅的情書嗎。解放軍報也刊登過,戰鬥剛打響,就以火箭筒首發命中消滅了一個火力點,為部隊發起衝擊打開發通路,當他消滅第二個火力點後,轉移位置,準備消滅第三個火力點時,不幸犧牲。我到部隊找它(他)們講,曹X對我說了兩點,一,主要是報功的時間超過。二,評功的名額是團部下達的,名額評功,你的事蹟在(再)大也只能評為三等功。親愛的同志們,世上真的會有這樣的道理嗎。

  (2)我所知他們團的同年同月同日同一個戰場(老山)有的再(在)戰鬥中連一點戰鬥事蹟都沒有的,也是評為三等功。如果它(們)這些大官處在我這個角度上,那比我更想不通的。在85年內我寫要(過)多少信反應,結果連泡都不起一個。抱石頭沖天天又高,抱石頭打地地又厚。因我是一農民,對兒子的事無能為力。

  夏文榮, 你被追認一等功, 你家裡今年沒來人,但你擁有很多很多的親屬,35303部隊全休指戰員都是你的親人,他們忘不了你,他們中的三位軍官代表大家和小家的親屬來探望你,硬質花圈,燒挽聯,點鞭炮,燒香,雙敬煙酒,還帶了一架照相機,拍照。

  是部隊派你們來的?

  是的,我們是35303的。

  知道,挽聯上有。每年都來?

  是的,年年來。

  就夏文榮一個?

  八個,每年來悼念祭掃,拍下祭掃的照片,給烈士家裡寄去。

  你們想的周到,烈士的事,民政局和部隊一起管才好,別移交出去就不管了。

  是的,烈士到底是部隊的人。

  八位烈士的姓名單位麻煩給寫一份。

  說不上麻煩,我的字不行:夏文榮,閆詩躍,程慶生,楊金華,薜歷程,張吉東,徐華,宋強。宋強是個炮連長。

  還有個事要問,你們應該要安排親屬一塊來,隔幾年來看一次才放心。

  有哇,宋強的妻子來了,小閨女也帶來了。

  你們管路費?

  管,我們一起來,吃住行都給安排妥貼。

  宋強的女兒很漂亮,站在墓碑前,比墓碑矮兩頭。繡著黃鴨梨紅蘋果的白色尼龍上衣,桃紅色健美褲,是媽媽早晨給換上的,領口還掛了朵白紙花。她用不滿四周歲的稚嫩眼光盯著鏡頭,讓叔叔們拍照,照相機閃出一輪輪白太陽。其後,她舉著花,驚惑地看外婆燒紙,看媽媽悲哭。她弄不清媽媽常說的爸爸和這座石碑有什麼關係,她見過別的爸爸,那都是大人,男的,她的爸爸是石碑。媽媽讓她給爸爸磕頭,她就給石碑磕頭。媽媽讓她給爸爸燒紙,她就揭出一張又一張,學外婆的榜樣往火裡送。

  她聽媽媽反復講一個遙遠的故事:她還在媽媽肚裡時,爸爸就化作石碑了,她的生日比石碑還晚幾個月,名字是媽媽給起的,思昆,她的家在貴州,昆是哪,她不清楚。外婆也哭了,外婆哭聲大,媽媽哭聲小,她怔怔著看著外婆和媽媽,看著裡三層外三層圍過來的人,看著能照出自己影子的瓦藍的攝像機鏡頭,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她只曉得,媽媽哭,她就得嚴肅,媽媽待她那麼好,她要跟媽媽保持一致,再說,沒有秋千,沒有轉椅,沒有滑梯,她也打不起精神頭。終於終於,外婆和媽媽哭夠了,回答圍著的人的問話,也回答完了,外婆和媽媽拉著她向坡下走。全是石碑,為什麼單單那一個石碑是爸爸,她弄不明白,準備回去問媽媽。走過牌坊,迎面一對石像石獅。獅子,獅子,她掙脫外婆媽媽,奔向石獅,爬上去騎上去,笑了。有叔叔用照相機對著她,她不在乎,獅子她玩,她嘻嘻嘻笑。外婆媽媽不哭了,大人哭時不能笑,大人不哭時可以笑,她曉得,所以她開心地笑了。

  一對中年夫婦,相依著走來,小履沉緩,踏著無聲的哀樂。女同志著花呢上衣,黑褲,深色框架眼鏡。第一印象是,我們熟識她,我們見過她,在哪見過,一時反應不過來。

  她站住了,面對李軍烈士墓碑,叫一聲軍軍,身體微微搖曳,摘下眼鏡代之以手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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