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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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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生員栗成江: 英雄也在火葬場。弟兄們打了一年仗,回去一問,幹什麼呢?燒死人呢。大家都說沒跟家裡說幹什麼。我給家裡寫信,說生命絕對有保障了。班長告家裡,在安全的地方工作,請放心。班副也沒明說,老鄉回家一趟,都問,給說出去了,知道了也沒啥,也不是一輩子,還挺安全。我們就在集結地域打了些子彈,沒聽過炮聲,回去牛皮也吹不出來。回去人家問前線就說保密。越南人是沒見過活的,反正不會把越南人吹成橫鼻子。最怕的是晚上站崗,那天停電,打雷下雨,鐵門咣咣響,遺體處理好,沒電,不能燒,又不能叫老鼠咬著,四個人站崗,一角一個,點五根蠟燭,一會兒這根吹滅,一會兒那根又滅了,幹部打電話催電,一點鐘才來電。烈士化完妝,還挺好看的,跟睡著一樣,照四張像,正面半身,左右側半身,側全身,彩照。敬煙敬酒,人參酒,上等煙,大重九之上。我們是二線的物質待遇,一線的政治待遇,評功評獎按一線比例。慰問團沒來過,我們來以後,作家記者也沒來過,不出事想不到我們,一出事想起來了。政委副政委任組織處長來過,挺關心我勻,對外也不叫烈士工作隊,通信地址是教導隊,一寫教導隊就是我們。 那位烈士不甘寂寞,他把一聲巨響帶進了爐膛。光榮彈,是在被敵人逼住時用的,土豆大,爆炸速度之快,不容你有半點翻悔。神使鬼差,他能通過洗消關,穿著新衣服重新「光榮」一次。光榮彈毀壞了爐壁,遲滯了後續烈士的遠行。有一次例外,靈車到前提前作了電話通知,一位烈士遺體運到,似乎顯示了規格的不尋常。洗消整容組準備好全部物品恭候,靈車過半天才到,竟使火化隊措手不及。遺體僅是烈士的頭顱,火化隊有假腿假胳膊,偏偏沒配發假軀幹,仗打了四年,火化隊的設備還是不齊全。另一次也措手不及,只運來軀幹四肢,烈士的腦袋讓手榴彈炸沒了。用紗布纏了個球體,白布蒙平,戴上軍帽,火化戰士們才心安理得地進行敬煙敬酒的程序。 上路的烈士,俱被塑造得完美無缺。火化隊功德無量。是那話,真正的英雄在戰場,也在火葬場。 §61.戊辰清明祭·938座石碑和一朵笑 1988年4月4日,戊辰清明節。這天起得很早,7點鐘吃過早飯即出發,同車者是天津文聯的趙玫,袁玉蘭,尚志勇。旅行車沿盤龍江上行,狹窄的江面盤桓著初明的天光和濃重的霧氣。悼念南疆烈士儀式預定九時整開始。我們三人作了採訪烈屬的分工,還約請越玫寫一段現場感受,趙玫應允。在情感的領域內,女作家的優勢不言自明。 麻栗坡烈士陵園堪稱石頭城。車過麻栗縣城,重霧全無,正是十裡不同天。又數公里,公路左側一座高大的石牆突兀而來,下車蹬石階上去,石獅石象各一對分列於牌坊前。整座陵園依坡勢而建,三十二道石砌的檔台象梯田一樣排上半山腰,每一台約有數十座依然是石砌的棺形墓體,墓前一石碑,上刻烈士姓名及犧牲時間地點。傾斜的陵園居中位置有一片平坦的石地為悼念廣場,高大的紀念碑正面是人們熟悉的毛澤東手書:人民英雄永垂不朽。背面為朱德手書:你們活在我們的記憶中,我們活在你們的事業中。碑兩側有大理石墓誌銘各一座,一記1984年收復老山之血戰及其後幾次著名戰鬥,一記革命烈士姓名。來自十七個省市、十九個民族的938位中華優秀兒女,長眠在青山綠水的環抱之中。 紀念碑碑座上橫一黑色會標:戊辰清明35126部隊悼念南疆烈士。墓誌銘前兩排黑布覆裹的桌子上,安放著新近陣亡的烈士遺像與姓名,二十名手持花束戴黑紗的女兵肅立兩邊。數百名全副武裝的一線士兵,守衛著每一座墓碑,屏護著每個英靈。戰地悼念儀式體現了戰士的性格。獻花圈之後,二十名武裝戰士左腿前跨半步,出槍,上彈匣,二十支衝鋒槍四十二度角指天,同時摳扳機:二十條火龍筆直地接通了大地與雲空,戰士的射姿輕微顛簸,槍口的火團在瞳仁和鋼盔上閃爍,滿匣的三十發子彈一顆接一顆接受撞針的快速敲擊,連珠爆響,向遠山、向雲端、向長空發出深情呼喚,遙遠的回聲久久傳遞在天地間。 女兵們把鮮花獻在遺像前,各級領導敬煙敬酒。長眠的戰友們,你們吸到了嗎?「阿詩瑪」煙芬芳綿柔的香氣飄向你們。另一個世界的雄魂們,你們飲到了嗎?濃郁的「中國紅」葡萄酒一盞盞淋在鮮花上,似血,似淚,似詩,似歌。沒給你們帶白酒,戰士們帶了那麼多的白酒,怕你們飲多了,飲醉了。這不是出征酒,出征酒你們喝的是茅臺,飲罷一去兮不復還。飲一盞紅酒吧。甜的,你們還活著,明年我們還來看你們。 鵝黃色,淡綠色,藉荷色,三片彩雲飄來,跳動三顆女中學生純真的心。她們在每面大理石的旗幟前停一下,問:「要不要?」拈一塊鋥亮的硬幣,一分,二分,都有。往光潔的蛇紋碑面上帖,鋼蹦兒掉下來,嶄新。她們有許多新幣,新幣都是你們犧牲以後鑄的,你們還沒見過呢。「要不要?」她們又貼,又問。「要了!」她們替你說,立住。二分硬幣貼在九十度直矗的碑石左上方,碑象磁石,幣象鐵片,牢牢附在上下班面。碑的吸引力驚人,女孩子們朗朗念誦你的碑文:「劉生福烈士之墓。三五二0七部隊五十九分隊戰士,陝西省西鄉縣人,漢族,一九六五年十月生,初中文化程度,一九八四年一月入伍,一九八四年四月二下八日在老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英勇犧牲。」呀,不到十九歲月。她們向你的名字注視了一會兒,又移步前行,繼續發問:「要不要?」 趙玫果真寫了—— 從那個清明的清晨,從那個濃濃的白霧剛剛降臨的時候,你們就這樣對我說了,你們說,講吧,哪怕是沒頭沒尾。 當然是既不會有頭也不會有尾。起始是在那個炮火硝煙血雨腥風的黃昏,那個年輕生命的最終的完結。完結之後,便是開始,便是父母親人朋友千里迢迢,來,年年來,四年了,整整四年。每年都有一個清明的早晨,都有垂淚霧,霧散去之後的太陽。又每年,每年又都有一個血色的黃昏。 麻栗坡烈士陵園的清明,是一整年三百六十五天氣寂寞所集合的最輝煌的一天。這一天,擁擠著成千上萬的祭掃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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